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 “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
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怕不能如我的意。
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 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不是不难过。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我心里大恸。
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样的狐狸。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小满
二月乙巳,母后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还是服衮衣、仪天冠飨太庙,杨太妃亚献,皇后终献。
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兴登基以来所有因为母后而遭贬死者复官,谪者内徙。并宣召各地名医入宫。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后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连忙准备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绶他们也一定准备好回来了。
朝廷里也开始变动,杨崇勋已经如愿成了枢密使,此时率先上书讲母后当政的缺失。
我看了几行后,把奏折命人拿去送还杨崇勋。“这里面别字甚多,修订再呈。”
料来此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子了。
坐在皇仪殿里发了一会呆。
以十四岁为界,我改变了很多,没办法再做那个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亲勾心斗角,拉拢朝廷大臣,利用派别争斗,起用对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连为亲生母亲流的眼泪都未擦干就开始装做若无其事,甚至不愿意为亲生母亲争一点什么,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
我到底为了什么?
在对母后逼宫的时候,曾经想,我不过是害怕了分别,害怕了母后轻易拆散我和艾悯,害怕了十四岁时那样无能为力的虚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为自己,不是为任何人。
母后说,真不希望我长大。我也是。我也曾经千次万次回忆我小的时候,母后那些细软的歌声,那些轻柔的脚步。 可惜我们不是平常的母子,我们是皇帝与太后。
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但人生已经这样了。
人,改变,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没有办法的。
从心里生长的东西,谁能够用刀子剖开心肺,割舍了这众人伏地的尊贵?
母后去世的时候,是三月甲午,她临去时,手脚抽搐,太医请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侯良久,太医奔出来,说:“皇太后崩了。”
当时外面正是春日最艳丽的时候,所有的花树都开已到全盛,粉白,粉红,粉紫,烟雾一般笼罩京城,一切都鲜艳明亮到了极至。
我进殿内去,因为母后不宜见光,里面都是昏暗,空气沉闷。
母后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春天?
宣母后遗诰,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凡军国大事与杨太后内中裁处。
百官本应在内东门杨太后。御史中丞蔡齐对众人使眼色让他们停下,然后带人入内求见,问:“皇上春秋已盛,现在刚刚亲政,女主相继称制恐怕不适合?”
众臣附和。我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时,杨太妃正候在我的宫中等我,见我回来,忙站起接我。
我连忙叫伯方扶住。
我从小是她抚养大的,我们的感情自然不一样。
她流泪问起太后的遗诰,我知道她是已经听闻的,但还是说了一次:“大娘娘遗诰中说,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以后要请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儿。”
她惊慌,几乎跪下求我说:“太妃年老体弱,实在难以担待朝事,况且我一介妇人,于此毫无知晓,请皇上将遗诰中这一句改去。”
“这是母后遗诰,怎么可以改。” “请皇上垂怜。”她哀求。
我看她这样,叹气道:“既然如此,朕去问问辅臣。”
于是罢了太后预政,我正式独揽朝政。伯方是我身边人,我让他代我从守母后身边。
十三岁以来的那些噩梦终于不再出现,我安心在这个宫中歇息。
睡梦中再没有了高高悬崖的坠落,于是很安心,因为里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虚空外什么也没有。
可这长久以来期望的平静梦境,真正拥有时,才发现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从十三岁父亲去世时开始。
在睡梦中被这般冷清击溃,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触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龙飞鸾。夜静极了,听得到自己的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血都是冷的,冰冷,没有活着的迹象。
我从十四岁开始,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忍着疼痛强迫自己把血肉一点一点熬成帝王,到现在我已经杀死了我所有的东西,孩子时的那些天真,信赖,梦想,我全都抛弃。
我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我旁边,只要她还在,我就没有关系,我的血行就能是温热的,我就会有灼热气息。因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来爱什么人的。
可现在,她已经把我置之死地了。
现在我拥有了天下,但却连一个掌心的暖和都已经失去。
我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腐烂在我们一路的纠缠中,就象一只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尽所有力量,都无法再次长出一模一样的翎翅。
我们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我也不会再用那样的力气去爱她。
她已经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
那个十三岁时只有爱恋的单纯孩子,已经永远死了。
四月十四,小满。我的生辰,乾元节。
母后丧期,罢了庆贺,但礼不可废。一早在玉宸殿,皇后就给我上酒为寿,那天我突然想,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子在想什么,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却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甚至支持她的父亲反对母后,坚决站在我这一边,因此母后对她也由开始的维护变成了针对。可是,我却一直在忽视她。纵然她不是我喜欢的,但我的确是亏欠她的。
可是,当时是那样情况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她相处下去?
她与我向来没有话说,现在也只好拣了点朝廷的事和她闲聊。
“吕夷简今日进手疏上陈八事,朕觉得他见地不错,以后也许还是多依仗他好。”
皇后冷笑问:“他能说什么话?还不就是那些老旧故事?”
“这次他倒都是力求与母后在时的习气相别,很合我意。”
“但是一上来就呈皇上这样的折子,难道算准皇上以后要委他以大事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朕与他也商议了,张耆、夏竦等是太后所任用的,全都要罢了,以后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吕夷简难道就不依附太后吗?只不过他见机快,善应变,比别人早一点把风向转到皇上这里而已,皇上难道真要重用这个人?”
我点头,笑道:“皇后说得是。”
前几日已经罢了杨崇勋,现在又罢吕夷简,要我出面当然是不好看,不过皇后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罢吕夷简的好借口。
朝中人无论如何,都是投机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与母后分庭的也一样。
希望吕夷简能知道这一点,免得以后行事不知道顾忌我。
我已经不再是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