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之所以为猛兽,不仅因为他有着强健敏捷的体魄,杀死猎物的本领,更是因为野兽的血性。而他们在撕咬前,撕咬后,又能够很巧妙地隐住血性,隐得毫无痕迹。然而这血性只会越隐越厚,直至他们的身体与灵魂一并衰退之后,这血性又会传给另外的野兽。
人之初始,本无善恶。然后随着生长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愿,这些意愿很多是邪恶的,那邪恶如同猛兽,而缚束这些邪念的,便是道德。
行道德又必须有个前提,就是道德相同。因此,便有了信仰,因信仰而有了宗族。
信仰,便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失了信仰,就如同野兽失了血性。他的代价就是,当面对其他野兽,它只有坐以待毙。
凤吟感觉到可怕,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性非常微薄,在那厚重的异邦血性味中,他嗅探不到任何伙伴。
我族我亲的精神已被各类毒药腐蚀萎靡,大地已死。
凤吟曾在这样无数个夜里静坐观望,然后第一次,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孤独与寒意。
那感觉如镰如钩。
一切已拖延不得。
凤吟带着伯芳到了车马店,巡了十几年夜的老伙计认得少东家,他佝偻着腰,提着灯笼,带着两条夜里不叫的老狗,也是老狗一般拧着屁股,满心欢喜地领着凤吟到了马厩。
马厩连成一片,也些吃草的野兽听得人来,警惕地喘着气,蹭着蹄子。
马夫也跟着醒了。
“少爷,这大晚上的,倒什么马?”
“最近有大队人马来么?”
“这一个多月就不曾有,最多就是倒腾药材的临时锅子。”
“有镖局或者带刀的人来么?”
“先前有,但不停留。”
“新客人多么?”
“多。近来很多。很多是接了少爷的贴来的。”
“哦,马分开了么?”
“分了。”
“哪是余下的?”
“就这。”
三个人一问一答,主要伯芳在咨询那二人关于客人的马匹情况。弄得伯芳有点莫名其妙。
“有好马么?”
“没过睬,少爷,有事?”
“没甚,我有朋友马丢了。你把这厩里的马给我倒一遍,我听听声。”
“这能听出个甚?”
“叫你倒,你就倒!”伯芳跟了一句。
那老汉就拔直了背,将灯笼插在柱子上,马夫也挂了马灯,配合着守夜老汉开始倒腾。亏得这马厩虽长,但是分了槽子的。不然够他折腾的了。伯芳也上去帮忙。这样就省的再往圈里牵了。
凤吟选了上风处,远远站着,让老汉跟伯芳牵着马打眼前过。
就这样将数十匹的马都溜了一遍。凤吟递给二人一人一串铜钱,道辛苦了,买点烟丝抽。
又问那老汉,“知道那两匹青马是哪里过来的吗?”
老汉砸吧了一下嘴道:“像是西北来的多斯提兄弟,装束没啥,口音较重。”
凤吟明白了,眼里隐着一丝光亮。道:“一起几个人?”
“应该就俩。”
“还有其他什么印象深的人吗?”
“每日总是南来北往,个个都挺特别,个个又不特别。少爷若问什么打扮,兴许我能记起来。”
“行了。二位休息吧。童掌柜睡下了么?”
“童掌柜一直休息很晚的。”
“作甚?”
“记账啊。”
“哦哦。我去看一下童掌柜。”
凤吟就带着伯芳离开了前院。路上伯芳好奇地问:“师父,这听声能听出甚来?”
凤吟说道:“马跟人一样,跑多了腿也软,步子也沉。而且马身上都有味,更多是草料跟马粪味。越常年圈在圈里,那味就越重。喂的料不同,那味也不同。凭这,可知道来人跑了多远的路,是否经常在路上奔走,住店几日,等等,不甚详细,但马不会说谎,也就能估出个主人的大概情景。”
伯芳若有所悟,凤吟又道:“咱家热闹,来这好打听地面上的消息。知道为甚客人多来咱这么?”
伯芳不知。
“咱这比海升楼少好几样东西,所以来咱这的人多。”
“少东西还能惹得客人多?”
“咱这少得奢华美味,所以宴请宾朋者不会来这,但外来客人多。而且咱这也少了猪肉,清净。”
伯芳突然就明白了。
“血脖子武艺都一般,但他们可怕的不是他们的武艺,而是他们的武器。”
“比小镰还歹毒?”
“何止小镰,比大炮都歹毒。”
“那是甚?”
“血性!”
伯芳感觉凤吟今天怪怪的,但他知道,师父是不会失去理智的,他是镇上心最静最远的一个。
童安祺果然没睡,他也睡不下。一张本来就肉头的脸肿得可谓面目全非。打着几道绷带,不知道上着什么药,散发出一种黏糊糊的臭。
“童掌柜,我对不起你。”凤吟说这话时是真动了赤诚。
“东家,没什么,童谋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你不取笑我,童某也感激不尽了。”
“童掌柜,是我不好,为了启发一下伯芳,让童掌柜跟着遭罪了。”
“呵,当家的,你能如此说,童某也很是欣慰了。”童安祺用手比划着,夸大语气,而实际是张不开嘴的,只是舌头一触一触,含糊地唔噜出声来而已。
“童掌柜,有好药只管用,别舍不得,回头柜上六倍补偿,外添三月辛金。”
“无能之奴童安祺,谢过东家。”童安祺拖着腔儿做戏道。
“童掌柜,你这是做什么。我看着伤心。”
“嗬嗬嗬嗬。”童安祺一阵冷笑,但笑不大声。
七寸上来道:“少东家,我师弟没什么大事,牙齿松动了些,蒙祖师爷照应,还在嘴里。颌骨怕是裂了纹,休息几日再看吧。料想也无大碍。”
凤吟颇感欣慰,可还是不能放心,身上的伤好治,但心里的伤难愈。他怕童安祺太过难受,毕竟童安祺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来自己是有意作弄他。为此凤吟一阵愧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童安祺勉强道:“东家,袁师傅,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虽为府上掌柜,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拳师,这不影响你我主雇恩情。袁师傅也不必自责,若袁师傅真心怜惜童某,安祺只求袁拳师答应安祺一事。”
“童掌柜,你就说吧。”
“今日我两下分开说话,确实不怪袁师傅。若日后我再与凤梧兄弟交手,拳脚无眼,还望东家依旧分开而待,末怪我为人奴仆者心存狠心。”
“嗨!童掌柜,”本来凤吟想说“这是何必呢?”但一想人家说得也在理,本来就不该留情,接着道:“晚辈自然不敢干涉童师傅私事。”
童安祺道:“少东家,恕我伤痛在身,不便行礼久叙,且让严掌柜陪东家说说话,我且歇息了。”
说着童安祺真躺下了。
凤吟看他也确实无大碍,不过动了气而已,就随了他。却对严七寸道:“严叔叔,小侄有些话,真不知从何说起,本有些事情必须请教严叔叔,怎奈你我立场不同,让人语塞,又不能不急……”
“少爷啊,我与我父在袁宅陪了五辈东家,有什么磨不开的,你我虽为异姓,可是情同一家,虽然我没那资格,但确实羡慕能有如你这般的子侄。你我恩情并加,严某行事但求‘情、义‘二字,半生归隐在此,也无多亲友,一腔热血,所报之人都不多,蒙袁宅器重,又怎敢丢了这恩情,有什么言语,你我无忌。”
凤吟道:“也是事情太多了,难以确定。先问叔叔一句,你可是血脖子‘沙里枯’?”
第七十一章 天地正气英雄胆
第七十一章天地正气英雄胆
严七寸并没有避讳,而是很郑重地答道:“是。”然后又对凤吟道:“让我师弟休息吧。”然后带凤吟跟伯芳到了自己的房间。
严七寸点上灯,且上了香,道:“凤吟,本来我没必要跟你交代什么,但我已视你为朋友。”
似理了一下头绪,七寸道:“凤吟,我不知道你能听明白多少,我还是用你们的方式来解释吧。”
这种突然转变了的对话口气,让凤吟感觉七寸真实起来。他始终认为,七寸是由秘密纠结起来的,而今天,七寸竟然愿意讲一讲。
“我一直有感应,你是不同寻常的,或者你能够如你太爷一般明白我的感受。在沙漠里,打劫、掠夺、暴力、流血,这些都是生存法则。那有另一种道德衡量。我出生在这里,也是吃中原的米长大的,但是又切实是一个教民,新教的教民。
新教因贫瘠与无望而产生,而因压迫与驱逐充满血性,那血性更接近真主的喜悦,教义在压迫下已经变得非常简洁而富含攻击力,它为血性而来,血性为它而活,殉道,接收口唤,提着血衣进天堂。
新教于无限隐忍下唤起的血性,是可怕的,你想象不到它是如何迅速蔓延,与骨血结合在一起,而又如何‘生生不息’,从你第一次感受命令开始,便得了新的生命。
我也不渴望你的理解,你是无法看透那神秘的,甚至我也不能。而这也与旧派自然也有了分歧,然而一直一来,并没有找到有效的结合,而这种‘托钵僧’一般的苦修,却被认为是邪恶的,遭到了清廷严酷的镇压,其严酷你也很难领受得到,然后这正合了口唤与预言。自此,教民集结在一起,形成白色的海洋,你也想象不到那是何等的悲壮,人人可得口唤,得血衣,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在所不惜,我也身在其中。
我因为有艺在身,虽然血染衣衫,我却始终得不到‘陶醉’,我一直听不到暗示,后来在你们认为的‘失败’中,我们一次一次的伏下去,又掀起来,一浪高过一浪,自此再无止境。
而如今,你也感受到了其力量的巨大与无限。我不能跟你说得太过清晰,因为我至始至终不能清晰地感受到幻觉,我便认为是因为我的不洁,不能得到主的悦纳,我是被遗弃的。
后来我就离开了兄弟之中,我行兄弟所期待的事,帮他们完成心愿,可我始终拿不到‘血衣’,直至如今,我越来越远,也再无传人。但我又深深知道,这强大的力量之火再也无法熄灭了,直至永远。因为其中每提血衣者,皆在经记之上,这经在血中,在火中,在生命里,无法擦除。无论镇压、流放、残害、驱逐,都无能为力,而且压力越大,蛰伏越久,其力量也越大。
这与失了血性而又根深蒂固的孔孟之道一样,而这因为贴切身心而更加真实。
或者在你们看来,这是一群可怕的病人,那病在无限蔓延,难以收拾。可以说是这样的,只是我身在其中,却始终无法感染。我脱离出来,背叛了我的教,我行当行之事,希望有一天,我再次被悦纳。
在这些平静传经的日子里,我如同野兽一般,只听命内心的召唤,我开始杀人,也收钱,不过更多的快感来自与杀人本身。很多人也追杀我,包括我的兄弟。
后来,我在西行的路上,遇到了太爷,你的太爷。我知道那罪源来源于我儿时的生活,太爷给我的生活,我要杀死他,可我失败了。我杀不了他,他的力量更加直接而真实,我们便有了约定,我们互相帮助彼此完成彼此的道,但表面看起来,我们都是杀人而已。
对于你的盘问来说,我确实是那个沙里枯,而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与太爷一样明白我,正因为如此,我成了真正的叛徒,‘士为知己者死’,主舍弃了我,我背叛了主,跟着太爷一起自我流放。
实际太爷也是在一种极度的痛苦之中,我们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道。他也杀人,只是与我不同,他利用了我,我甘愿。后来师爷死了。
我是为了给太爷报丧才赶回来的,但住下再没回去。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生’的祥和,特别是我见到儿时的你,有着一种迷人的纯粹,这使我忘记了一切,可惜的是人总会长大,草叶也会脱离嫩绿逐渐枯萎。随着成长,这份纯粹没了。若不想在人间死去,就必须寻找坚强之道,而最终,依然是回归血性。我领受‘高声赞颂’。
凤吟,你我必须承认,你我是不同的。虽然我已融合,但是因为我被遗弃了,火种是不灭的,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或者两边都抛弃了我。你也不必理解,因为你我的力量太渺小了,你我无法背负,只有接受。”
凤吟是听不明白的,但是他在甘陕大地上,切实体验到了那力量的可怕。他一直都隐隐地感觉,七寸背负着太多的苦,但他不曾知道,那苦竟是如此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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