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背影消瘦,孤独,好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也许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专心在工作的男人的背影,我竟然就呆呆地站在他的房门口,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最终还是他发现了我。
“龙四?你醒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天哪,他真高。他就站在我面前,我要抬头才能看到他那张过分有棱有角的脸。
迎着他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你睡得真香。”他说,“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为什么你不把我卖掉?”我说。
他笑:“网上都是这么说的,对吗?”
我也扑哧一声笑出来,拼命点头,很高兴他懂得我的幽默。
他继续笑着说:“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吃?”
Chapter 17
我没有吃饭,早些的那个大汉堡还没有消化,我吃不下。
但我很高兴可以坐在小餐桌的对面,看张光定吃饭。
他吃饭的样子,有一点点像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少爷,细嚼慢咽,不紧不慢。
据说这样子吃饭有利于身心健康。
他是那样健康的一个好孩子,甚至他的家庭,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照料得如此细致,必是书香门第家风严谨。这一切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让我自惭形秽。
我心慌意乱地扭过头去看沙发上的多啦A梦,它只给我一个背影。该死!你就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吗?
“龙四。”他放下碗筷,完全没有发现我的窘迫,对我说,“你喝碗汤吧,我烧的西红柿蛋汤应该还算不错。”
我点点头,只因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其二也是好奇,好吃的西红柿蛋汤是什么味道。
我妈什么都会做,但就是这道几乎正常人都能无师自通的西红柿蛋汤,她从来不做。
他拿来小碗替我盛汤。然后用勺子搅一下,轻轻放到我面前说:“小心烫。”
我低头喝一小口,甜甜酸酸,是幸福的味道吗,还是这蛋汤生来就是这味道?
只因我对这两者都实在不能算作熟悉,所以不敢轻易认领。
张光定看我开始喝汤,又继续安静地吃饭了。一句话也不说,教养真好。
“吃过饭我就走了。”我也学他,斯文地把汤匙放下,说,“太麻烦你了。”
“你去哪里?这么晚没动车回北京了。”他放下碗筷,抬头看着我。
“我去一个朋友那里。”我撒谎,眼睛不敢看他,只好飘到他身后的厨房。
“你撒谎。”张光定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说,“安心住下吧,明早我就送你回北京。”
“不要!”听到他要把我遣返回京,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那就多住两天。”张光定轻松地说,“离家出走这事,谁没干过?”
“你不知道的。”我低声为自己辩解。
“我不需要知道。”他的脸靠近了一点点,很真诚地对我说道,“但是我绝对支持你的想法。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光有贼心却没贼胆。实在比不上你勇敢。”
“真的?你也有需要逃家的理由?”我忍不住追问道。
“再顺遂的人生都有躲避不了的污点。谁都会想逃开。”他忽然说了一句高深的话,像他偶尔会在我们的网聊里结尾的那样。
不可否认,这样看起来似乎隐藏着某种无法现形的伤痛的张光定,原来一直都更吸引我,总让我觉得自己与他“惺惺相惜”。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黑框眼镜遮掉了他的眼神,我却仍然注视着那隐没在镜片之后略有保留的眼睛,一下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又是他打破冷场,轻轻地笑着说:“快喝汤。放心吧,我不会卖掉你的,因为你真的太瘦了,卖不了一个好价钱。”
Chapter 18
当我洗漱完毕,看到张光定正在帮我铺床。
“晚上你睡房里,我睡沙发。”他一边说一边将床单的一角别进床叠下面。
“我,我可以睡沙发的。”虽然他让我觉得很安全,但和他说起话来我却好像还是坑坑巴巴的。
“怎么能让小公主睡沙发呢。”他突然回过头来,朝我笑了一下。
原来一笑倾城是真有其事。那一瞬我明显觉得自己的心律不齐了至少五秒。
他。他还叫我小公主。
如果是电视剧里出现这种狗血的场景,我恐怕都会翻一个巨大的白眼。但是这句话从张光定嘴里说来,却好像“吃饭了吗?”一样自然妥帖,不带任何做作的意思。
铺好床,张光定又将哆啦A梦放在床头,转身对我说:“这样,晚上你就不会害怕了吧。”
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瞳,轻轻地点点头,请求地说:“不要关灯。好不好?”
他点点头,对我说:“晚安,龙四。”
“嗯。”
他出去后,我换了一件大大的T恤,T恤盖住了我那两只瘦得有些呈现X形的腿。
我带着甜甜的笑容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才放松地把头完全露出床单,舒坦地伸展了我的四肢,将两只脚丫肆意地露在月光里面。
他的房间里有一扇大大的窗户,正对着他的工作台。
躺在床上的时候看不到外面的月亮,但是清澈的月光还是会透过窗子洒满他的窗台,甚至照着他床尾的一块地方。
我躺在张光定的床上,听到微微的风声,还能感受到异乡的月光正温柔地照着我的光脚丫。这个晚上,没有酒杯,也没有镇定剂,这里的窗帘轻得像一张白纸,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家里陌生的床。也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又如此勇敢的一次旅程。
不过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住在这里的人。
更何况,我还有亲爱的哆啦A梦和我一起,回味着那个温情的男子,一块甜甜入睡。
人生的最后一夜这样甜美,我甚至有些舍不得这个曾将我深深刺伤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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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夜里一点半,我忽然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觉得异常的清醒。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但想到睡在外面的张光定,就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知道他会穿什么睡觉,睡觉时是什么样子。
听说不同的睡相代表不同的性格,他会是哪一种?
我犹豫着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门,一眼望向那个大沙发,奇怪的是,那上面居然没有人!
这么晚,他竟然没在睡觉,那他又去了哪里?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洗手间,洗手间的灯开着,门也开着,而他也不在里面。
就这么小小的一套房子,难不成他躲在厨房里研究美食,连灯也不开?
这确实有点诡异。
当我正在奋力思考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赶紧躲回一侧,把耳朵附在门边。听到他讲话的声音,应该是在打电话。
原来是怕把我吵醒,他居然这么晚跑到外面去打这个电话。
如此想来,我真是有点小小感动呢。
然后几乎是一瞬间,这点小小的感动就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背靠着这扇隔着我和他的薄薄的墙,一边享受着这样的感动一边鄙视自己的疯狂幻想。
不一会儿,只听他有些恼怒地说:“就到这里吧,够了够了,你今晚不要再打来!”
他好像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
大概电话那边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吵架了吧。
怎么会有人愿意跟这么温柔的人吵架呢?
如果我是他女朋友,哪怕只有几天,我也绝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和他吵架上面。
我只怕,还未看够他的轮廓,就要与他告别了。
喔。龙四,你真肉麻。
看在我都不要命的份上,就原谅我的不要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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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关于死亡,我从十岁起便有我的想像。名堂真是好多种,我还喜欢收集一个日本动画师画的关于少女死亡的所有的图片,所有的图片中的少女都无一例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露出纯洁的微笑,这与她们结束自己生命时使用的各种冰冷器械和那些大块大块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
每当我凝视这些图片时,血往上涌,手脚也会变得有点冰凉,我将自己想象成那些少女,真是呜呼快哉。
只不过胆小鬼龙四,除了在这样的图片里寻找死亡的“快意”,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真的实施罢了。
但那应该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不然那笑容从何而来?
她们一定是到了猫的世界。
清晨七点,我想好了跟张光定的告别词,轻轻推开房间的门。
他还在沙发上和衣而睡,有轻轻的鼾声,想必昨晚是睡得太晚,太累了。
不想吵醒他,于是我拿了他书桌上的便签纸和笔,坐在小餐桌上给他写一封信。
我起初这样写:谢谢你,亲爱的好人,祝愿你有幸福的美好的长长的一生。
写完我觉得这话好矫情,于是又撕掉,改成:再见,我的朋友,谢谢你。
我又把“谢谢你”涂掉,在他为我做的一切事里,一句“谢谢你”太单薄,不如不说。
大恩不言谢。
我看着他,安静地睡在那里。就算是睡着,还是那样俊俏。
薄薄的晨光照着他的大红沙发,照亮了他的脸。
这样美好的小小世界,以及住在里面的完美的人,我还未看清楚,却要独自离去了。真可惜。
我想我会一直一直记住这一切,不论我接下去是要去天堂还是去炼狱。
但是他呢。他会一直记得我吗?
记得曾有一个爱脸红的女孩,投奔他的一夜,又不辞而别的一个清早。
他会记得吗?如果记得,又会如何怀念我?
有一小瞬间,我忽然又不想离去,他还未醒来,我还未与他道别。
可是,离别哪能总遂人愿呢。
天光已经大亮,我早该启程。
浪漫的情节没有发生,王子没有醒来救下灰姑娘。
但这就是真实人生。我们的真实人生。
我站起身来,轻轻将纸条放在茶几上,最后再认真看一眼他的容颜。
这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后一样美丽的事物,在我离开这个遗憾的世界之前。
我没有带上哆啦A梦。它的嘴角还是有一个难看的污点,但不知为何,今天再次看它,似乎不那么难看。或许它只是想告诉我,即使带着缺陷,它也可以笑容甜美,幸福快乐。沙发上的它好适合这个家,好像它生来就该属于这里一样。
而还没有找到那种笑容的我,不该带着它。
其实我更希望的是,哆啦A梦能代替我继续存在在他的生活,替我陪着他。
也许未来每当他看到它,还会再一次想起我。
多美好。
Chapter 21
只是,在我打开张光定的家门却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就被坐在楼道台阶上的女孩,哦不,或许说是女人凶神恶煞盯着我的眼神,吓了一跳。
她穿着一件荧光黄的背心,艳绿色的牛仔裙短得就要走光,脖子上挂了一条粗粗的项链,吊坠是一颗缺了口的大草莓。她的眉毛、头发,全部染成红色,却戴着碧绿的美瞳。如果说她鼻翼一侧的那颗水钻还谈得上一点点个性的话,那么眉骨上那颗铁珠,就真的让我没话说了。她用像被炭笔涂过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然后那两条原本以极别扭的姿态盘起的腿轻轻一蹬,就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如果我是男生,一定会被她两条又直又长的腿打动。但现在,她却走到我面前,用几乎脸贴脸的距离盯着我看。然后猛地挺胸抬头,咧咧嘴,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Shit!”
她嗓门真大。
但是骂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念头竟然是:张光定认识的人真洋气,连骂人都用英文。
可是,我真想直扑过去捂住她的嘴。
如果他吵醒张光定,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不能走掉?
“瞧你丫那欠扁的单眼皮!”在她张开嘴说话的时候,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是的,没错,她的舌尖也有一颗钉。
我立刻把她想象成年久失修的某样家具,因为破得不成样子才全身钉满钉子。但她暴风骤雨般的脏话显然比她硬朗的形象更让我大跌眼镜,短短的两分钟里,她已经诅咒遍我的周边、家人、一切她能见到的联想到的人物、生物,抑或事物乃至空气。
我毫无抵抗力地背着我的小包矗立在那里,巨蠢无比。眼神很虚弱,智力很欠缺,导致开口讲话时的气势也很不足:“你找谁?”
“我就找你!”她绕着我走了一大圈,这才立定,看着我。
老实说,她长得不算难看,除了过于时髦之外,就是太瘦了而已。
但是,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正闪身打算走人。她抬手拽了拽我的书包带,然后突然往前一推,我重心不稳,一下磕在门框上。
“居然是这种货,老娘真是输得冤!”她气冲冲地朝屋内喊。
她好像力大无穷,眼睛里闪着熊熊的嫉妒火焰,伸手一把夹住我,把我往身后还未来得及关上的门里塞,一边塞一边说:“今天你不讲清楚,就从老子的裆下出去!”
我蹲下腰,我原本真的是打算从他的裆里钻过去的,一点没错。但是很不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