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不稳地走进浴室,胡乱刷了牙洗了脸,忍受著每踩一个阶梯就伴随而来的头疼往楼下走。本以为会看见林泰林德和那个姓唐的女孩说说笑笑,却讶异地发现只有林泰一个人守著修车行。
“阿德呢?为什么没有人上去叫我吃饭?”他问林泰,并倒了杯水喝。
正在调整机车车头的林泰似乎是现在才看见他,略带讶异地说:
“老板,你醒了?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晚上。”
“所以你们就打算让我饿到晚上,甚至明天一早?”
“叫过你啊!还是老板娘亲自上楼喊你吃饭的。”林泰说。
“老板娘?”贺鹰风几乎打破了手中的杯子。“你是说我妈她——她回来了?”
林泰放下工具站起来,点点头道:
“是啊!老板娘提著大包小包的各地名产,似乎还没回家就先到这里来了。刚好林德买了午餐回来,老板娘就说要上楼叫你,结果——也许你是喝多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老板娘她——她很……”
“我可以想见我妈有多生气。”贺鹰风懊恼地打断他。“昨天我真是喝多了,是阿侯送我回来的?”
“就是昨天来找你那位先生,他看起来也喝了不少。”
“至少他还知道回旅馆的路。”贺鹰风见桌上有碗海产粥,心情终于好了些。“这是买给我的?”他拿了汤匙坐下就要吃。
“是——也不算是。”林泰说。
贺鹰风看他一眼,皱眉道:
“你这算是什么回答?”
“林德是替你买了排骨便当,却被老板娘一气之下吃掉了。”
“那这碗粥……”
“是唐小姐离开前替你煮的。”林泰答。
贺鹰风宿醉未醒的混乱脑袋似乎无法将这句话加以整理,能窜入他思绪里的只有『离开』两个字。
离开?她走了?回她家去了?而临走前甚至还替他煮了碗海产粥?
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攫获了他,他觉得——他居然感觉受到背叛。她走了,连对他说一声都没有,这点令他既愤怒又无法接受。
林泰注意著他的表情变化,似乎是经过考虑才开口道:
“你很讨厌唐小姐吗?我倒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的姐姐。她跟你一起说服我妈让我们继续读书!还答应替我们温习功课,以她害羞的个性能做到这样实在很不容易,我们兄弟对她和对你是一样感激……”
“够了,你说这些干什么?她在这里待这么久了,回家去也是应该的。”贺鹰风说著,竟觉得心烦,忽然决定不吃这碗该死的海产粥。“林德呢?!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想让他替我去买个吃的都不知上哪儿找人。”
“阿德替老板娘拿东西回去,还有,唐小姐她并没有回家,只是搬到老板娘那儿去住了。”
贺鹰风一肚子火,却仍得回家去看看母亲。他的头还在痛,但天知道如果他不在醒来后立刻出现在他亲爱的母亲面前,未来几天他的头将会更痛。他的母亲很清楚怎么样能令她儿子难受,只要不停地唠叨就行了。
虽然他得拖著不适的身子去陪多日不见的母亲聊聊,真正令他冒火的却另有其事。林泰说起那位唐小姐是如何要求他母亲让她搬过去,彷佛他这些天对她有多苛刻,而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似的。真该死!她甚至没有勇气在他清醒的时候提出搬走的事。
但你并不欢迎她啊,再说她又不是你什么人。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而这不晓得为什么惹得贺鹰风更不开心。
没错,她跟他什么也不是,几乎连朋友都算不上。那又如何?她在这儿打扰了这么多天,要离开至少该对他说一声,这是基本的礼貌。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待她了,即便是怀疑她是母亲计画中的一部份,他依然不曾对她有过任何失礼的举动不是吗?
对,你不过是明白地告诉她你对于她在这儿感到多么地厌烦不耐。
声音又提醒他,他几乎想吼回去,即使他知道那根本是他心里的话。他对她不够友善,所以她离开了,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距离家里越来越近,他忽然希望能不回家去,他不想看见唐吉祥,不想看见她哀怨的眼神彷佛在向他抗议。老天!是她自己要搬走,可不是他赶的,他在意什么?
喃喃诅咒著,贺鹰风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并非真为了早些到家,只是不想再给自己三心二意的机会。
“不是妈喜欢说你,你有事没事就跟朋友喝个烂醉,伤身体不说,还惹我生气啊!”贺母打儿子一进门就拿他喝醉的事来叨念,而贺鹰风的耐性也就一点一滴这么被磨掉。
头疼提醒了他今天已经听够母亲的唠叨,该他说点话了。
“好了!妈!我又不是三天两头喝酒。”他说,算是为这个话题划下句点。“林德呢?他不是跟你们回来,怎么不见他的人影?”他四处张望,不仅不见林德,连唐吉祥的踪影都没瞧见。
贺母显然还挂念著儿子喝酒的事情,但她也很明白儿子的脾气。他不想听的事再提只会增加他的不耐,一点正面的影响也没有。
“林德说他们兄弟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职联招,需要买一些参考书,我让吉祥陪他到附近书局去了。”贺母叹气。“听阿德说是你和吉祥说服了他们的母亲让他们半工半读。难得你这么关心别人,如果对自己的事也能稍微多关心点就好了,这么大个年纪了……”
“妈!我是问林德,扯到我身上来干什么?”贺鹰风心里是越来越不舒坦。“买书?他倒好,利用上班时间做自己的事,把我这个老板当成什么了?”
“别怪他。”贺母皱眉。“是我听见他跟吉祥商量参考书的事,所以让吉祥陪著他走一趟书局。是我答应的。”
“真不知道付他们薪水的是你还是我。”贺鹰风没好气道。
贺母责难地瞪他。
“你怎么这么说?他们兄弟有心向学是好事,这也是你极力促成的啊!不过是去买几本参考书,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贺鹰风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阴郁难懂。贺母忽然扬扬眉,以诡谲的眼神看向儿子。
“儿子啊!你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我的头还很痛。”贺鹰风答。
“只是这样吗?以前可不曾见你因为宿醉迁怒他人啊!”
“我迁怒谁了?”
贺母没理会他,迳自接著说:
“是不是为了吉祥搬回我这里的事不开心?”
“鬼才会在乎她搬哪里去住。”贺鹰风的回应快得令人怀疑。“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不乾脆回家,一个女孩子提著个行李就住到外头像什么样子!”
“人家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真不知道是什么『苦衷』吗?”贺鹰风掀掀嘴角。“我非常怀疑她其实是配合你的计画而出现的,就在你说起你那预言的梦过后不久。太巧了,妈!巧得让我怎么都不相信她是一个单纯的过客。”
“你——你以为她是我找来的?”贺母一脸惊讶。“老天!你怎么会有这么怪异的想法?我找她来干什么?我的梦?我——我到底做过什么梦了?我说过什么吗?怎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贺鹰风怀疑地看著母亲,试图由她的表情判断出刚才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就在此时,唐吉祥推开门走进来,她看见贺鹰风在场,显得有点不自在。
贺鹰风露出简直不算是笑的笑容,他倒要看看这个一向挺有礼貌的唐小姐怎么向他解释她的不告而别。
“你回来了?阿德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贺母对她是一脸笑容,如意不由对自己欺骗她感到愧疚。
“阿德回车行去了。”她看看贺鹰风。“他说——他说怕老板醒来见他不在会生气……”
“说生气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是不是啊?儿子。”贺母讥诮地笑,接著由沙发上站起来。“我得送些特产去给左邻右舍,你们俩就先在这儿聊聊,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晚餐。”她挥挥手就要朝外走。
“伯母……”唐如意无法形容内心的惊慌。她一点也不想跟这个男人单独在一间屋子里,即使只是说说话,否则她何必要求贺伯母让她搬过来?
“不用害怕,孩子,我这个儿子看起来是凶了点,对女孩子还是知道礼貌的。”贺母眨眨眼,拿过大包小包的名产走出去。
唐如意呆望著门几秒钟才慢慢回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你坐吧!我去把我的东西整理一下……”
“坐下。”贺鹰风说。
“啊……”
“坐下,你至少还欠我一个解释,小姐。”
“解释?”
“说说你为什么在我妈旅行回来的头一天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搬了过来。”
唐如意霎时明白他在生气,他的脸上表情根本就写得一清二楚。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生气?他不是一直希望她早些离开吗?
“说话啊!你几乎是趁著我睡死之际仓皇逃走的。”贺鹰风扯了扯嘴角。
“不是这样!”唐如意第一次拉高了声音。“我想告诉你,可是你怎么也叫不醒,先前贺伯母也试过的。于是我就留了纸条……”
“我没看见什么纸条。”
“不可能。我真的留了纸条,就放在你的桌子上。”
“桌子上?”贺鹰风低吼:“你是白痴啊?我有几百年没在那桌子前面坐过了,你当我是要参加大学联考,每天都在桌前苦读的高三学生吗?你就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放你的纸条?”
他充满怒意的声音让唐如意吓得后退了好大一步。
究竟是怎么了?什么事让他生这么大的气?先是因为她搬走!后来又因为她把纸条放错了地方,怎么她就不觉得这两件事有这么严重?
他那么凶,还骂她白痴,她开始怀疑她怎么做都会惹他生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就是看她不顺眼,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委屈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如果早知道离开家遇上的是这样的情况,何不乾脆听母亲的话去相亲?
尝试走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步,来到这里,认识他,更无可奈何地心系于他,她已经是惊煌失措毫无头绪。他从未对她和颜悦色,她心碎之余只有躲他,没想到这竟也成了他发脾气的原由。他究竟希望她怎么做?立刻离开高雄吗?
“你——”唐如意啜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吗?还是你根本只是单纯地无法忍受我的存在?”
贺鹰风从未感觉如此无助。一个女孩就在他面前哭,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滑下脸颊,还伴随著抽噎的声音。
该死!他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他到底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他不过是过来看看母亲,顺便问出她仓卒搬走的理由。
你根本不希望她搬离修车行,这就是你大发脾气的原因。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而这回他并未试图否认。眼前的贺鹰风只知道她哭了,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过,那几乎让他呻吟出声。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这个女孩的确是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困扰他。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能带给他既困惑又懊恼的莫名感受。但他从不想害她哭的,老天明鉴,他真的不想,
贺鹰风忽然觉得自己很差劲。就算她真是和母亲串通好来骗他,她毕竟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他的事。反倒是他一直在言语上和她作对,极尽刻薄嘲讽之能事。难怪连林泰都要开口替她说话,他根本从见到她开始就不曾公平待她。
见她就站在他面前,咬著颤抖的唇努力想吞回泪水,贺鹰风感觉自己是名副其实的混蛋。他想对她说此件么,甚至道歉,但话就像硬在喉咙一般难说出口。后来居然是她拭了拭眼泪,主动对他开口,声音有些不稳,令他感受怪异。
“我——我可以回房间去吗?我在这里只有更惹你心烦。”
她竟这么说,贺鹰风不知道如何回答,凝视她良久才叹了口气。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大混蛋。”他说,是陈述而非问话。
他看见她的眼睛因惊讶而张大,接著就是一阵摇头。她没有说话,应该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贺鹰风苦笑道:
“别担心你的回答会伤了我,对一个从不在乎你感受的人用不著这么宽宏大量。”
“你——我——”明显地她还在讶异当中。这不奇怪,毕竟连他都不习惯自己这副向人低头的样子。
他撇开头,略不自在地说:
“我不好!害你哭了。”
“贺先生……”唐如意弄不懂这是怎么样一个情况,他,这个在她看来几乎永远不可一世的男子可是在对她表示歉意?
“贺先生?”贺鹰风苦涩一笑。“你到这儿也好一阵子了,我们居然还是这么生疏,我叫你唐小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