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啊……
水君柔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胸襟,只觉得心有些隐隐作痛。她记得,多年以前,她的绣楼下,也有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闲来无事时,她会任意地在林中漫步;一时性起,也会在其中品茗煮酒弹琴;而最让她欢喜的,莫过于……
“啪!”
手用力地拍上了窗棂,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她的手指生疼,手心也在作痛,而她浑然不觉,只是捏紧了手,狠狠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才硬生生地拉回自己的视线,将头甩向一边。
出乎意料之外,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眼帘,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睡不着?”闲适地坐在窗边房檐上的花弄影转头看她,微微一笑。见她先是错愕地看他,接着迅速地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还是没有漏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表情。
“阁主不也是?”再抬头时,她看他,表情沉稳,语气轻柔,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她还真是一个会掩饰自己的女子。不回答她的话,花弄影逡巡着她的神情,视线落在她的唇上。方才她用力的举动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留下的那一抹殷红的血迹,在这样的夜色中分外妖娆。
“阁主?”他不说话,却只是看她,让水君柔一时间很不适应。她想蹙眉,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在主子面前表现不耐烦的情绪的。
她在提醒他,虽然面庞上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但是音调的些许提高已经表示她的懊恼。收回自己的目光,花弄影双手反撑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向后仰,没有看她,却是在对她发话,声音文雅和煦:“若是睡不着,介意陪我坐坐吗?”
水君柔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按理说,她应该拒绝他的要求;但是现在身份上,他是主,她是仆,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久久没有她的回应,花弄影也不介意。他放松自己,躺在房檐上,闭上眼,嘴角含笑,仿佛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不多时,他的耳畔传来细细的声响,接着是有人踩在房屋瓦片上的声音。他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水君柔双手把住窗框,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房檐,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移动。
她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女子,从留她在他的身边开始,他就明白,如果是他的要求,她是不会拒绝的。
“需要我帮忙吗?”见她步履维艰,脸色有些苍白,花弄影开口,好心地问她。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水君柔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容,想要松开抓着窗框的手,却不小心看到自己脚下的风景,一时有些头昏目眩。
夜风吹拂着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有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黑色的发,白色的裙,强烈的对比色,令她看起来更加的娇弱。
“呀!”
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就看见她脚下一滑,身子就顺势向下倒去。花弄影挥手,长袍的衣袖裹住了她的手,只是轻轻一拉,她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畔。
“下次不要再这样莽撞。”看看身边因为惊吓而有些微微颤抖的她,花弄影开口,淡淡地说。她倔强,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勉强,她仍不会向他求助。究竟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她的性格?
“知道了。”水君柔诚惶诚恐地回答,这回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被吓倒了。天,她刚才还以为自己会真的摔下去。
“为什么睡不着?”纯粹是想要和她聊聊,所以选了这样一个平常的话题开头,不料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敏感地觉察到身边的人身子忽然僵硬,想来是问到她的痛处了。
“阁主不也是?”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水君柔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反问他。
花弄影仰躺着,由他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纤弱的背影。她不看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心绪吗?是害怕他从她的脸上,读到她的心思?
阁主不也是?
他问她,她这样回答,今夜,她已经两次这样敷衍,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她,似乎很会用这样的话来堵住他的嘴。
漫漫长夜,睡不着的,除了有心事的人,还会是什么原因?
良久,他没有回应,以为他已经睡着,水君柔转头,却见花弄影躺在房檐上,眼睛却是盯着她的。
没有防备,他们的视线就这样地交会。
仅仅是一瞬间,她便匆匆地别过脸,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紊乱。毕竟在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与一个男人这样毫不避嫌地对视,还真的是第一次,就连那个人,也不曾……
停,水君柔,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狠命地绞紧自己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让痛觉混淆了脑海中的记忆。身后有人慢慢的动作,想来是他已经起身,她回头,想要解释自己异常的行为。
“阁主,其实我——”
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中,再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近得让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淡淡的桂花香味萦绕在她的周遭,还带着些许的酒气。
这样尴尬的情形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一时间,水君柔只觉得自己的脸庞发烫。
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红晕布满双颊,映衬她的肌肤,看来很是美丽。她在害羞,这是装不出来的。如若不是了解她的个性,他一定会以为她是在用这种小女儿姿态引诱他。
“你其实什么?”看眼前人儿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本来有些阴郁的心情稍微明朗,忍不住想要好好逗逗她。想来傲凡说得很对,他果然是花家人,即使平常性子淡泊如水,隐藏在血液中的邪恶因子有时候还是会作祟。
他的气息扑在脸上,水君柔吓了一大跳,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她向后挪动了一下,侧过脸,避开他扰人的接近。
见她避之不及的举动,他本来是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浮现在整个脸庞。
“为何不看我?”恶作剧地再向她靠近一些,几乎要贴上她的耳根,他开口,呼出的气息拂上她的侧面。
“阁主!”水君柔惊叫,捂住自己的耳朵,顾不上是在房檐,反射性地跳起来。斜斜的地势让她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定。
看她防备的眼神,终于,他不由地闷笑出声。
“阁主,你喝醉了?”听他朗朗的笑声,看他含有笑意的眼眸,没有忽略他身上花香之外淡淡的酒气,她开口,试探性地问。
昨日是飞雪山庄少庄主冷傲凡的大喜之日,喜宴一直要延续三天,他不会是一直喝酒到现在吧?有些怀疑地审视他,水君柔在心中暗自思量。
敢情她是以为他喝醉了,所以调戏她?他不好酒,也不贪杯,昨日也只是礼节性地饮了一些。傲凡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也没有勉强。更何况,新郎不是他,他怎么可能被灌醉?只是今日与傲凡谈天后,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所以才饮了几杯,本想独自安静一会,没料到,却遇上了她。
他没有醉,她看得出来。方才慌乱之间无暇顾忌,待话语问出口后,她才发现他虽然是周身酒味,双眸却明朗,无混沌之气,丝毫没有醉酒的痕迹。
“你生气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看她此时的模样,想必她已经发现自己是遭受了戏弄。花弄影一时有些好奇,好奇她接下来的反应会是如何?
“没有。”水君柔垂下眼帘,双手背在身后,握紧成拳,捏得死紧。
“真的?”注视她卑微的姿势,花弄影继续问她。她很会掩饰自己,柔顺得就像是一般的婢女对主人的态度。可是,只有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顺从。
“阁主不相信我?”水君柔迅速地抬头,“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一时间,她的话,令花弄影愣住,笑容逐渐从脸上隐去。
她在反问他,语气很坚决,可能是因为本来心中就不满,可能音调略微高亢了一些。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这样的夜晚很寂静,除了他们,所有的来宾都去参加那豪华异常的绵延三天的喜宴。周遭很寂静,所以,她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与她,面对面地站着,恍惚间,他混淆了她的面容,眼前,是另一个人的脸。
“阁主?”水君柔看他忽然变了神情,一时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唤她,却发现他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要怎样,才肯相信?本来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没有想到,只是轻易的一句话,就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早先饮下的烈酒在胸臆间翻动,苦涩异常。
“你没事吧?”见他突然露出自嘲的笑意,水君柔向前走近了一步,靠近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有些冰凉的触感贴上了额际,冷却了他因为回忆而炙热得有些发烫的头脑。他下意识地伸手,却抓住一只略显粗糙的小手。
水君柔因为他的碰触而吃了一惊,迅速地收回手,握在胸前,不安地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异常。
她蹙起了眉头——似曾相识的神情闯进他的眼中,心房冷不丁地被狠狠撞击,花弄影的神情一变,语气变得冷漠异常:“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休息,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去黑鹰堡了。”
看他忽然失去表情的侧面,水君柔有些怔忡,对他过快的转变,一时之间不太适应。为什么他在前一刻还可以轻浮得如纨绔子弟,后一刻立刻就变成了拒人如千里之外的模样?
手背还有他暖人的温度,她悄悄地以另一只手覆盖其上,注视他翩然落下房檐,随后毫无留恋地离去。
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细雨蒙蒙,眼前的世界一片雾气茫茫。雨珠沿着伞的边沿落下,有几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皱眉,看雨珠蜿蜒而下,滑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她一向不喜欢雨天,怀着莫可名状的感情,她讨厌那种沾染在身上的湿气。一步又一步,每落下脚步,她都可以感觉鞋底踏上湿漉漉街面,有些寒意,从足底一直窜到心底。
将伞些微抬高了些,水君柔看前方几步之遥的花弄影。他的步子不紧不慢,悠闲自在,似乎根本没有被这样的阴雨天气影响心情。君皓被他牵在手中,也欢喜得很,不断地问这问那。而他,侧着头,带着微笑,颇有耐性地一一解答。
君皓很粘他,几乎已经将他当神一般地在崇拜,一天到晚只要有空就会缠着他,连说话,都时常不自觉地将“阁主说”当口头禅挂在嘴边。相比之下,她倒是轻闲了许多,除了打理他日常的生活起居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伞在他的头顶撑开,遮住了一片天地。他是江湖中人,却又不像她见过的江湖人。他容貌斯文俊秀,不着劲装,不佩刀剑,始终一副文人打扮,闲暇时也就翻翻书卷,怎么看也不像传说中的万花阁阁主。
离开飞雪山庄的这几日,她基本上已经掌握了他的习惯。他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他偏爱素食,口味清淡;他习惯在午膳之后细品茉莉花茶,习惯在日落之后看上一个时辰的书籍。日日如此,没有什么变化……
“娘!”
君皓的叫声拉回了水君柔的思绪,她抬头,看见花弄影和君皓已经步上一家酒楼的台阶,站在屋檐下。她四下一看,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驻足在街上,与他们拉开了好大的一截距离。
紧走了几步,赶上他们,她立在花弄影的身侧,收伞,接过他递过来的伞,细心地折好收起。
花弄影看她有些不自觉地耸耸肩,视线下落到她因为方才怔忡而被雨水润湿的右肩。
“娘,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街上发愣?”不知道她的心思,水君皓好奇地问她。
“没什么。”她有些尴尬,不敢直视花弄影。即使不看他,她仍能够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难道要她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方才一直在他们身后打量他,她发愣,实际上是在思索他吗?
他一直不说话,直到她在他的注视下,手心已经在冒汗,分不清那种粘湿的感觉究竟是汗水还是雨水,才开口轻轻地唤君皓:“君皓,我们进去吧。”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牵着水君皓的大手紧握了一下。
雨渐渐有些大了,水珠落地有声,但是却没有混淆他的话语。水君柔暗自舒了一口气,庆幸他没有追问。抬头,见他们已经进去,连忙跟上。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选了张靠窗的桌子,令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千丝万缕的漫天细雨,听得见让她心烦的淅沥雨声。房檐上的雨珠一滴滴地落下,珠帘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桌上的菜色很简单,除了一条鱼,其余的都是素食。而那条鱼,还是他特意嘱咐了厨房清蒸,摆在君皓的面前,明显是为他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