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砍不倒一棵竹子,她就花两天、三天,甚至十天的时间去砍倒它,到了后来她索性选那些老死的竹子锯回去做竹器。
“因为孤单,每天与竹为伴,那些竹子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别看那些竹子都是空心的,可是风过,它们会为她唱歌,唱最好听的歌。她每天看着那些竹子,终于让她发现了一个秘密,每当空竹开花,便预示着离死不远了。于是,女娃会守着那些开了花的竹子,等待送它们最后一程,然后将它们制作成能永远收在身边的竹器。
“等了一天又一天,女娃长成了大姑娘,她也等到了她要嫁的人……”
仰望着骆鸢飞,她那布满茧子的手指轻抚着他的五官,将它一样一样记在心中,“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吗?”
“不是在珍宝轩嘛!”骆鸢飞记得那时他正跟老爷子打赌,若是他能用自己的画赚到一百两银子就不用娶妻,最后他的画是卖掉了,还卖了远不止一百两,可他还是娶了她这个媳妇回家。
她粲然一笑,揭开谜底:“你总是指责我太过精明了,像我这样精明的人会随便为别人卖东西吗?其实我十四岁时就认识你了……也许更早以前,只是我未曾留心。”
骆鸢飞仔细回忆,仍是未想起在那之前他们曾见过面。
“天晴的时候,你会在空竹轩后面那片竹林里摆上画案,常有美人或影或现立于你前。你下笔如飞,作画时神采飞扬。到了阴雨季节,你最常坐在窗棂后头,委屈人家姑娘撑伞入雨中。偶尔,你会用笔抵着下颌沉吟许久,再画时便带着一分沉重——我说的,可对?”
她对他的了解原来先于她成为他的妻。
他惊异,“那时候你在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没发现过你。”
他的眼中竟是那些穿着彩衣的美丽女子,哪有她这个蓝衣小丫头?“我都躲在竹子后面悄悄打量你呢!”她曾跪在竹子前告诉爹爹,她见到了这世上把青衣穿得最好看的人。
将她的话前前后后联系起来,骆鸢飞惊觉一个事实,“如此说来,你当初答应嫁给我,不是因为可以摆脱匠人的身份?”
“我想穿上你这身青衣,如你所想,这的确是我答应嫁给你的原因之一;终于可以走近原本只能躲在竹子后面悄悄打量的那位先生,甚至还可以走进他的画——这是另一个原因。”
她没有说,一直等着他自己发现,她以为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挖掘这个秘密,原来他们俩共同拥有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
“鸢飞,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努力扮演好骆三夫人的角色,我算计着帮骆家日进斗金,不是因为我爱穿这身金衣裳,我其实一直想要的都是和你一样,穿着青衫。”
可是,她嫁入骆家三年,除了刚成亲那几日,她再没穿过和他一色的衣裳。
只因,他从不曾真正属于她。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现实却还要平淡如水地延续下去。
丝竹退开他的怀抱,所谓放任,就必然有结束的时候,从今后她得做回“管家丝竹”了。
“告诉你这些,是希望我走之前,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误会。你别多想,日后跟柳嘉子好好过吧!”
她眸子清如水,彻底将他映入她的心中。然后,便是别离。
“我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除了贴身的几件衣裳几卷书,再没有其他。你送我的那盒首饰,我也没机会戴,好在都是新的,你送给新夫人吧!庭院里我今年刚栽的几盆芙蓉,我交代小势帮我多打理了,你有时间也帮我看看。”话刚出口,她又后悔起来,“不打理也不要紧,反正我也看不到了。”
她这就要走?
骆鸢飞像个孩子似的拉住她的手,“我不让你走,我们去跟内侍说,我们不进宫了。你还是我的妻,是我一辈子的妻。”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事是顺遂人心的?他真是被她宠坏了,才总以为一切皆可如他心意。
挣脱出他的手,管丝竹还是那样安静,“入宫是我求来的,我要去。”嫁他三年,终于她为自己做了件事——离开他。
“你难道真要把自己鲜活的一生都葬送在那个冷酷的王宫里吗?”他为她不甘,因为心疼。
丝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她自愿入宫的另一个理由——多年来,她一直怀疑爹娘的被杀与宫中的某个人有着莫大的关联,她进宫是想查明事件的真相。
从前没想过去追究爹娘的死因,那时候她还没有能力靠近赤袍银衣的贵人。后来嫁给骆鸢飞为妻,借着骆家的势力,她总算有机会接近革嫫上层,可她的心里又有了对他,对骆家的牵挂。
她怕追出当年爹娘被杀的真相,只会带来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骆家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尤其是他——她的夫君。
如今,他娶柳嘉子的决心断了她最后的这份牵挂,恢复管姓,还了自由身,她只需对自己负责。
拨开他的手,她收拾起制作竹器的工具,离意已定。
她的决绝让骆鸢飞心如刀割,有一种液体正迅速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慌了,“我不会娶柳嘉子,我只有你一个妻,这样你还不愿留下来吗?”
他不懂,他到现在还不懂。她要的不只是成为他的妻这么简单,她要的一直都比他想给的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所以,当初在媒人来提亲的时候,她才会犹豫;所以,今天她才会主动要求入宫伺候女主。
只有永远无法见到他,她才懂得死心啊!
“鸢飞,我看了你那么多年,实在太了解你了。你的心中除了作画,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你自私地掠夺着你要的一切,把你不以为意的东西全都抛在脑后。而我是个人啊!我无法克制自己对你的欲望,我要你爱我。不只是回到这个家,守在我身旁,我要你用作画的那种热情注视着我。”
“我……”
“别说你做得到。”她不要谎言,她以欺骗了自己太久。
总以为只要她做个称职的骆三夫人,只要她不停地努力,他就会看到她的好,就会给她想要的爱。
年复一年,她只换来了他一句“你太精明,我害怕”,她对自己说:够了,管丝竹,就到这里吧!
第七章 离别畅心谈(2)
“也许我对你是特别的,可如果这份特别,你从头至尾都不肯接受,我宁愿自己对你而言只是众多被你所画的女子之一,至少你曾用心注视过我。”
是谁说过,千年守候只为换你瞬间的回眸?
行囊她已备好,拎上最轻便的包袱,她遵照女主的旨意“即日起入宫”。
临走前,她把该做的都交代好——
“家里的事阿野跟小势就能打理好了,比较麻烦的是商行里的事,小财虽有点能耐,可是缺少圆滑的交际手腕,容易得罪人。好在修竹挺有出息的,跟了我没几个月,很多事都上手了。只可惜这孩子年纪太小,现在挑起骆家的重担还为时过早。老爷子年纪大了,又过了几年清闲日子,现在把他抓来管账理事,他恐怕是支持不住的。目前就让小财先帮着料理,等修竹大些再全盘交给他——这才是我过继修竹为子的真正用意。”
骆鸢飞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杵在她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独独缺了他。
她指指里间的那个大柜子,“入了宫,我得穿银服,这些金色的衣裳也没机会穿了。我将它们全都放进了里面的那个柜子里,我走后,你记得看啊!”不知为何,丝竹特意叮咛了一声,“一定记得看啊!”
她三年的寂寞都收在那里了。
她走了,在众人挥泪如雨中走得决绝。
骆鸢飞没有挽留她,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她在身边。她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送她。
从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困在了这间房里。三年来,他极少踏入的房门,如今却像个牢将困他一辈子,任凭大伙怎么叫怎么喊,他都不开门。
他将丝竹留给他的那只大柜子打了开来,除了她穿过的金衣和一两套刚成亲时穿的青衫,柜子里就只有一桩桩一件件她一笔笔刻出来的竹器了。
满满放了一柜子,全是这房里有的器皿,她又用竹子雕出一套一模一样的。他细细把玩,依稀能见到她雕刻竹器时的表情。
将竹器摆上整张床,他躺在它们中间,终于领悟了丝竹说过的话——没有心的竹子开出了花真的就接近死亡了。
“三爷!三爷,您开开门啊!先把饭吃了再说啊!”小权将中午放在门口的饭菜撤了出来,又端了晚餐上来。
小财瞥了一眼根本没动过的饭菜心上急了,“三爷又没吃?”
“已经是第三天了。”除了几口茶,三爷根本什么也没吃。小权就不懂了,“夫人在家里的时候,没见三爷怎么在意夫人。如今夫人走了,三爷怎么茶不思饭不想起来,我以为爷不爱夫人啊!”
有一种感情深沉得连你自己都不曾发觉,它却已深入你的骨髓之中——在小财看来,骆鸢飞对管丝竹就是这种爱吧!
在心上赞一句:夫人,还是您厉害,用了最绝的一招让爷永远记挂着你。可您不能要了爷的命啊!
“小权,去取三爷的笔墨纸砚来。”她接过小权手中的饭菜,试图劝三爷开门,“爷,您开开门哪!我是小财,给您送晚饭来了。爷——”
“小叔子还把自己关在里面吗?”阿野路过,见房门依旧紧闭,再想起从前这个时候,她都跟丝竹凑到一块扯闲谈——要不是小叔子要娶那什么妖精柳嘉子,丝竹怎么会入宫?想到这些,阿野心头不由得升起厌恶感来,手一伸向她爷们吆喝,“去!拿把斧头给我。”
前些天,她也是用这套斧子功把柳嘉子给吓跑的。谁让她把丝竹能弄进宫里去了!
阿野自认一灰衣农人出身,即使嫁进骆家也向来是放肆惯了,哪还在乎什么形象。接过骆兽行提供的斧头,她直接命中房门。
把个好端端的紫杉门砍得风雨飘零,再加上临门一脚,让它彻底横尸一旁。
这还没完,阿野提着斧头直奔躺在床上的骆鸢飞,作势就要砍下去。要不是小财和骆兽行拉得快,骆鸢飞这条小命就拿去祭祖了。
“你这种男人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好。”阿野叉着腰像个村妇似的叫骂起来,“你媳妇走了,你想办法把她追回来啊!你躺在这里装死除了给我们大家添乱,你还能干什么?真不明白,你这种男人有什么好,丝竹怎么会喜欢上你?换作是我,你就是带着金山银山,我也懒得看你一眼,难怪丝竹宁可进宫伺候女人也懒得理你!”
小财在一旁暗自嘀咕:二夫人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怪异,把三爷说得好像废物一般,竟忘了她自己的夫君才是人人喊打的恶霸。
阿野的话让骆兽行听着都汗颜,他真怕老三气出个好歹直接投河,“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老三也不想的。”
“他不想?他早干什么去了?”这种男人就是欠骂,“你知道丝竹多希望你能为她画幅画吗?可你呢?宁可画那些青楼里的姑娘都不肯正眼瞧你自己的媳妇,她不走才怪!”
见骆鸢飞依旧躺在床上装死,阿野火得一把抓住他,“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他仍是一言不发,任阿野敲他打他。双方正折腾着,小权抬了东西进来,“三爷的笔墨纸砚我都抬来了。”
小财接过骆鸢飞常用的画笔,往他手里一塞,“爷,你画吧!把你心里想的念的那个人全都画出来。”
骆鸢飞握着笔的手在颤抖,他猛地起身悬笔于画案前,挥毫泼墨,笔势走到之处美人立于纸上。
那一刻,小财知道自己对三爷那份多年的情愫该彻底地结束了。
一幅、两幅、三幅……
每一种神态下的丝竹,每一个印象里的丝竹纷纷现于他的眼前,充斥着他的心,直将它填得满满的。
她不会离开他,因为他不让。
骆鸢飞站在案前画了一整天,粗粗计算画了不下百张丝竹的形容图,他挑了自认最出彩的三十六张,裱了一套挂幅当珍宝一般收了起来。
然后,他向全家宣布了一件事:“我要进宫,把丝竹接回来。”
骆老爷子第一个不同意,“你当革嫫宫是我们自家开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听说新上来的这位女主可不是慈眉善目的主,弄不好会满门抄斩的。”那他们骆家可真就落魄了。
骆兽行比较担心的是,“没有门路你也进不了宫啊!”
“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全家循声望去——修竹?
“你能有什么办法?”阿野就不信了,他一个小屁孩子还能跟宫里的人称兄道弟?“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修竹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