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就够了!我不愿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泪的影像。
“真的?”连明彥几乎无法置信,有喜有惊和意外。“既然这样,当时你怎么不解释?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没出现,我心里有多在意!我几乎要恨起你来了──”
“对不起。那时我……我……”那时我镇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杂,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挤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时间。但这种种,很难对他解释,他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
“算了!”他放弃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释。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乐厅外等到音乐会结束?”
我点头。他不知道我的执着。我不随便轻易对人做承诺;一旦许诺,无论如何一定会承诺。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对一个人。我已经有个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牵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这人生,有太多令人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的时候。上天总是俯听不到我的祁求……
“你真的……”他反倒说不出话了。
我笑了笑,往前继续走着。待他跟上来,转个话题问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听明娟说,你打算加入乐团,是真的吗?”
他在欧洲乐壇备受瞩目,年纪轻轻,就获得知名厅院多次演出的邀请,各个知名交响乐团也争相邀请他加入。他现在已被聘为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还在为去留做考虑。
“还不确定。我在找,有没有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直视我的眼,彷彿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妈反对是吗?所以你在犹豫?他们希望你留在欧洲发展?我想也是。你那么有才华,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希望我离开?”
他把两个问题混淆成一气,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说:“别人怎么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么你呢?我是问──你──你希望我怎么做?”
“明彥,我说了,那必须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么想?希望我怎么做?”
这些话将我问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我吶吶地。这么重大的事,我怎能轻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觉得我留在这里比较好,那么我就留下来,接受乐团的聘请。”
他说我认真,我反倒轻笑摇头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离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妈一定不会答应你留下来;也不会坐视你放弃在欧洲乐壇发展的大妤前途留在这里。你需要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留在这里,会扼杀你的才华。”
“我爸妈的确不赞成我留下来。”他往我看来,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不管他们赞不赞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決定。”
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养成我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态度。他天生有着傲气,很早的少年就有着对自己一切负责的担当,而且个性決然,甚少会妥协。我相信他会不顾一切。
但是他说的那“理由”是甚么?他在找甚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找甚么理由,不过,如果勉强留在这里,放弃你的前途、浪费你的才华,你的人生还能剩下甚么?你会变得不再是你;不再是别人认识的连明彥。这样,又有甚么意义?”我不是在说服,只是以我对他浅微的认识说出心中的感觉。连明彥才华出众,留在这里自然出类拔萃,然而,长此以往,缺乏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的激漾,我怕他的才华会被扼杀殆尽。
“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会失去甚么。”他一直没说分明,他在找的理由。
“既然你明白就好。”我不愿再说甚么了。感怀心底事,由衷叹息说:“你或许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有很多你无法想像的阻礙,折磨得你筋疲力尽,无力抵抗。就算你受得住,命运总还是有许多恶劣的玩笑──”我蓦然住口,别过脸去。
他突然对着我,良久,轻声说:“所以,你才总是一脸无动于衷?”
因为乏、因为疲了──“我不是──”我否认,后退一步。
“你就是这么无所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后退,他就进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在看着江潮远……”
“我没有。”我低低再否认。“我没有看着谁。”
“那么,看着我──”他逼我面对他。
我别开脸,不肯面对他的眼。
“你到底还要看他看多久?”他扳住我肩膀。声音低哑,但很平静。“他早已经跟我表姐结婚,不可能回头看你的。你还不死心,还在期待甚么?”
“我没有……”我困难地想拨开他的扳握。
我不知道连明彥究竟看出了甚么,但一直以来,他时而会轻描地点出我不该的心情。他口气总是冷静平淡地提及到江潮远,牵连出我秘密的心境。
他低俯我一眼,放开我,沉默了半晌。良久,声音从遥遥的天边传来,一貫他冷然平淡的语调。像仅在敘述一件事。
“从上次回国后,这几年来,他跟我表姐相处得一直不是很好。我表姐外向,美丽又有才华,即使结婚了,也不乏有人追求;江潮远却显得疏漠。他跟我表姐的个性没有交集;一个要灿烂,一个求深刻。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变淡,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簷也,心却慢慢远了。两个人维持表面的婚姻关系,生活表象也维持一片和諧。”他停顿下来,转身面对我,残忍地戳破对我而言原就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消灭掉它的幻影。冷淡说:“尽管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回头看你。他根本甚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一直在看着他。而且,他跟我表姐还维持着婚姻的关系;感情虽然变淡,却还是存在,他根本不可能回头看你。”
这些话,一字一句残酷无比,深深将我击倒。我体內全是伤,勉强扯出笑,不愿被看得太穿。
“你何必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想告诉我甚么?”
“我想告诉你,别再执迷不悟。”连明彥语气越冷,表情越淡。“他永远也听不到你的呼唤,永远也不会回头。”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的眼神显出了软弱,哀哀地在请求着。连明彥不理会那请求,残忍地继续说道:“而且,就算他回头看到了你,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别忘了,他是个有妇之夫;他跟另一个女人有着誓言,背负着婚姻的承诺。你又要如何面对我表姐?面对其他所有的人?你背负得了道义的责任吗?承受得了破坏别人家庭的指责吗?”
“不要再说了!”我简直要承受不住。“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跟我又有甚么关系?我甚么都没做!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
我用力咬着唇,逼去忍禁不住要流下的泪,否认了又否认。我不要别人看出了我的忧伤悲哀,不要别人看穿了我的情喟无奈;我宁愿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哀哀地哭泣流泪,也不要如此赤裸裸地让感情被摊穿了检视叹息。
他回过身来望着我,不再苦苦相逼。冷然的眼神浮映了一丝的柔,还有种落寞。笑得不再那么神高气傲,有点愁。
“你等了那么多年了还不够吗?还要看他到甚么时候?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低哑的声音带着沉痛黯淡的脸容。
我垂下脸,躲开他的逼问,看着灰暗的地。黑暗的心是沉默的;黯淡是一切的光辉。
“我该回去了。”重新仰头,灰漠的一片天空。
偷寄在广漠长空的那心事,回声阵阵的喟叹。
关于那不该的心情,瞒瞒瞒。
第六章
已经快四点了,明娟却迟迟不见人影。她临时约我见面,也不说清楚是甚么事,过了约定的时间又迟迟不出现,叫我空等,去留都不是。
我赶着回学校交一份报告,彼德森那老头铁得很,报告只收到五点,逾期不侯,迟交了,等着重修。況且,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他们那些外国人就爱这一套,系上一大半的外国老师,都赶着去过圣诞节;平常迟到个小时就会演出一小场文化冲突,更别提圣诞节这种时侯。更何況,又是彼德森那老头,报告若迟了,铁没商量的余地。
我在花店前走来走去。空站了半个小时,连身后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气息催老了。四十分。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是明娟,正頹垮下脸想埋怨,她冲着我满脸笑说:“等很久了吗?”
“够久了,都快变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迭声抱怨。“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迟才来!”
“对不起嘛!临时突然有点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才迟到。”她憨笑着,笑得无辜。跟着,身子一侧,略略朝后,说:“看看我带了谁来!”
她身后不远,站着我梦里念都渴盼见着,江边潮远的那个人。夜魅深邃的眼睛正含着笑。
“江……潮远先生!”我太惊讶了。想到他刚才许是听到了我对明娟那迭声的埋怨,不由得微红脸。
“我正走出校门的时候,碰巧遇到江大哥也要离开,就厚着脸皮请他顺便送我过来。”江潮远虽然跟宋佳琪结婚,是明娟的表姐夫,明娟却还是习惯从前对他的旧称。
“江大哥。”她转向江潮远。“你还记得若水吧?四年前,你应邀回国开演奏会,还送过我们两张入场卷;若水因为要考试,所以不能出席。”
“我记得。她──你们都长大了。几年前看见你们时,还是个小女孩。”江潮远的表情和语气,总是像幽淡緲远的潮声,像暮色里一江平远的潮水。
他没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远的忽现,一时叫我忘记报告的事。这时蓦然想起,说道:“你临时约我见面有甚么事?我还要赶着回学校交报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匆忙?”明娟嗔怪一声,埋怨说:“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电话中你会找藉口推托,所以才特别约你出来的──”
“到底甚么事?”我想不透她有甚么事非找我出来不可。
“舞会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妈要在家里举办舞会,你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能不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一大堆藉口,干脆先将你找出来,打鸭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摇头。“我没有时间,我得回学校交报告。再说──”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我穿这样,怎么去参加舞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帮你准备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着我往花店里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礼服,然后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停在门口,挣扎着。“我必须在五点以前赶回学校交报告才可以,去迟了,教授就会拒绝收报告──”
明娟放开手,嘟着嘴瞪着我。
“那么十分钟总行吧?”她说:“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钟,你还来得及赶到学校!”
我想拒绝,她又抢着开口说:“不过,待会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报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来──不许摇头,不许说不,不许抵赖或找任何藉口!”她看我想说话,立刻摇头堵住我的话。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花店里,然后回头对江潮远说: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进来。晚上请你也来家里参加舞会好吗?阿姨他们也都会来。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较热闹。
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