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无边无际地蔓延心房,却不能说,没有抱怨的余地,只能一次又一次,往腹里吞。
“你快乐就好。”他垂眸,食不知味,无觉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嫁了陆武是她所盼,她会快乐、会幸福,这也就够了。
其他,无需再多言。
“哥哥,谢谢你,这些年,凡事替我设想,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许是出阁在即,以往不曾说出口的温情话语,突然冲动地想一吐为快。
“谢什么,谁要你是我妹妹,不为你为谁?”
“不是的!”她知道不是,他待她好,没那么理所当然。“我明明……明明就不是,可是你一直将我当成亲手足关爱,还有爹、娘……我……”
执箸的手顿住,他错愕地瞪住她。
“谁又对你嚼了舌根?我不是说过,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是不是真话,我能判断。幼时不懂,大了总明白,爹与娘分离九年,你是爹走时,娘肚子里正好怀上的,那我呢?五岁的我哪儿来的?娘爱恋爹爹甚深,自是不会有其他人,我又怎么可能会是娘生的?你们不说,是怕我觉得自己是外人,感到不自在,我很感激,但岁儿才是陆家唯一的千金,这是事实。”她故作无知,是不想辜负他们的心意,假装自己仍是天真幸福的天之骄女。
陆祈君哑然。
千瞒万瞒,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你……”他一顿,艰困地发声。“几时知晓?”又如何知晓?依她那性子,哥哥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是方的,她也会点头称是,怎会突然多心起来?
“约莫是岁儿刚出生那年,我去娘房里想抱妹妹,听见她和福爷爷说的。”
瓷碗不慎摔落,他震惊又错愕地起身,无法置信地瞪她。
那不就是七、八年前的事?!
这么久了,她竟不动声色,在他面前绝口不提!
“你几时……学会对哥哥作戏了?”他涩涩地低语。
原以为,她对他是无话不谈的,至今他都还记得幼时的她,用童稚的娃娃音喊哥哥,成日跟前跟后,任何事一定头一个来向他报告,喜怒哀乐与他分享。
可——
帮着爹娘打理生意,遇上挫折、有人存心轻薄她,她没说。
十三岁葵水初来,疼得躲在房里掩住被子哭,若不是问了娘亲,他也不会知道。
恋上陆武,她依然没说。
就连身世冲击,最惊慌时,也没对他说。
曾几何时,他俩变得如此生分,她也学会防他了……
在她心底,他已经是外人了吗?
眸底掠过一抹黯然,她瞧见了,急忙道:“不是的!哥哥,我只是……开不了口。”
他注视着她,安静聆听,就像回到幼时那样,会停下脚步等她,说了一堆废话他也不会嫌她烦,好重视她说的一字一句……因此,她有了勇气,深吸一口气,开口。“刚知道的时候,我很慌、很怕,如果我不是陆家的孩子,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想找哥哥,可是……你心情那么不好,我知道你有心烦的事,我不敢再去烦你……”
是了,他想起来了,那阵子,他刻意疏远,因为靠近她,愈来愈无法克制心思浮动,会想抱她,满脑子绮思。
他其实,厌恶的是自己不纯净的思想。
愈来愈深刻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差异,却又不能光明正大放手去争取,他很苦恼,却没想过,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多么不耐烦,不自觉伤了她。
毕竟当年他也才十四、五岁,很多事关己则乱,尤其扯上了自己珍视如命的盼儿。
在那左右两难、怎么做都会伤到她的情况下,心慌意乱的他早已失了头绪,便处理得糟糕至极。
事后,想补救已来不及。
她已离他渐远,走向另一名及时伸出臂弯的男子怀中了。
“虽然不是陆家的孩子让我很难过,但是比起身世的冲击,我更害怕的是失去被你宠爱的资格。”
因为不是他的谁,所以他斥离她、不耐烦的神情、收回所有对她的好,她只能每夜躲在房里哭了又哭,却不能抗议,不能理直气壮去向他要求什么。
不能再对他任性、撒娇、耍赖,索讨他的包容宠爱,没那样的身分立场。
她小小声,就像儿时与他分享小秘密那般地低语:“偷偷告诉你喔,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悄悄喜欢过哥哥……”在知晓他们并非兄妹之后,长年的依赖眷恋,极轻易转化成为浅浅情愫。
陆祈君震愕,无法置信地瞧着她。
她……说了什么?是她说错,还是他渴望太多年,错听了什么……
“别……”他见鬼似的、说不出话来的表情,令她无地自容,僵窘地补充。“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啦!”小小情苗,来不及扎根,便教他连根拔起。
这秘密只有她和陆武知晓,怎么今晚气氛太温馨,仿佛回到幼年亲密、无所不谈的时光,竟口没遮拦地说了出来,她本是打算一辈子不说的。
所以……若是当时,他曾对她说:“没关系,小盼儿,哥哥还是会保护你,什么都不会变……”她其实没那么难以接受身世的冲击?
可他却没有陪在她身边,狠狠背弃了她,连同亲情与爱情的寄托。
她没有父母、没有家,连最依恋的哥哥也推开她,这才由得陆武深情相伴,给她暖暖温情,她又怎能不爱?
原来……竟是他亲手成就了她与陆武的情缘,他竟然……亲手将想留在他怀中的女孩,推向另一个男人怀抱……
好想哭……却是眼眸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早在决定放掉与她白首的冀求后,他就失了流泪、喊痛的资格,他不能后悔……
陆祈君闭上眼,苦苦一笑。
“哥哥……”他的神情太压抑,陆盼君忧心轻唤,不经意碰触他冰凉的指尖,没多想,嫩掌包覆住,想给予些许温暖,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
陆祈君抽回手,迅速退开。
“别,盼儿……”
她微僵,而后苦笑。“因为不是兄妹吗?”
后来,终于懂了他的推拒,是为了保她闺誉,以免落人口实。可有些时候,看岁儿赖着他撒娇,他无论手边的事情再忙,小岁儿爬到他腿上,他还是会抱牢,任她安安稳稳在怀中睡着……
那些他曾经为她做的,再也没了,如今他只容岁儿这般缠赖,就因为她不是他妹妹,岁儿才是……她其实曾暗暗嫉妒过岁儿。
那么可爱、那么娇甜、那么纯真无邪喊着她姐姐的岁儿,她竟然在嫉妒她……连她都厌恶自己有这等心思,岁儿若知晓,会有多伤心……
“对不起,盼儿……”他张口,有苦难言。
“我懂。”她浅笑。“哥哥别放心上,我不是说来让你难受的。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若问爹娘和福爷爷,他们一定不会说的,我只能问你,哥哥不会瞒我的,对不对?”
不会瞒她?其实他瞒她的事比谁都多……
“你……为何想知道?”
“我要成亲了呀,总得让他们看看我生得如何、嫁了谁。”
“你——不怨他们吗?”她都被遗弃了呀,几乎要因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娘而冻死街头,她为何能不怨、不恨?
陆盼君摇头。“我很感激他们生下我,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必然活在内疚当中,我想让我的亲生爹娘知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傻盼儿!”她为何这般贴心善良?所有愧负于她的人,都替他们找尽了理由原谅、宽恕,一颗心清明无垢,学不会怨恨。
他怎么说得出口,那对遗弃她的父母,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不得已,谁会存心将甫出生的婴孩丢在风雪中,若没冻死也被野狗撕吞入腹,后来娘差人在捡到她的地方足足等了月余,那人不曾后悔、不曾回头,全然不顾念她的死活,这样的父母哪里值得她宽恕谅解?
“真的没有丝毫线索吗?”她不死心追问。
他摇头。“我只记得是在锦绣坊后边那条街发现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信物、未留只字片语。”
都存心不要孩子了,岂会留下任何线索。
“这样吗……”她失望低喃。
“但我想,那么可爱的小娃娃,若非生活不允许,谁舍得不要呢?”见她落寞神情,话语自有意识地溜出口,连思考也没有。“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身上裹的是旧棉袄,我想你的亲爹娘生活应该过得很苦,将你放在那里,是不希望你跟着他们受苦,盼个有心人能好好善待你。瞧,你这不是过得挺好?”
“嗯。”盼儿浅浅笑了。“我也是这么想。”
陆祈君轻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盼儿,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人遗弃你,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爱、很爱你,包括爹、娘、我、岁儿,还有你的亲爹娘,只是用的方式不同,你绝对不是没有人要的,懂吗?”
“懂了。”她扬唇,报以感激的微笑。
“要开开心心的,和陆武一辈子恩爱到老,哥哥会永远替你感到欢喜。别忘了,你是陆家的二小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娘家。”他再三交代,牵牵念念。
“嗯。”她感动地张手想抱他,又想起什么,默默地收回手。都七、八年了,老改不了开心难过就想赖住哥哥的习惯,总要他拒绝退开,才记起自己不是小丫头了。
倒是陆祈君,这回没避开,牢牢抱了她一记,又迅速放开。
“晚了,回房去吧。”
这是近几年来,他难得与她最亲密的一次。
她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而后心满意足地笑开。“谢谢哥。”
他在弥补这些年对她的疏远,用那个拥抱告诉她,她与岁儿,都是他最心爱的妹妹吗?
盼儿离开了,面对满室寂寥,他却有了想狂醉一场的冲动。
生平头一回大醉,为她。
那是在得知她芳心已有所属,恋着陆武那年的事。
生平第二回大醉,依然是为她。
那是在她亲口告诉爹娘,她要嫁陆武时的事。
究竟什么时候……对她断了念,打定主意一辈子藏住她的身世呢?
他想了又想,有一年,邻近一户人家娶亲,她顺口便道:“真好。哥哥什么时候要娶亲?能嫁哥哥的人,真有福气。”
他心念一动,当下便把握机会试探她。“难不成我苛待你了?当我妹妹、娇贵的陆家二小姐就没福气吗?”
她反驳道:“那又不一样,兄妹亲情与男女情爱是两回事嘛!”
“那……”他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试探。“若能由得你选择,我的妻子、陆家二小姐,你要哪一个?”
“当然是陆家二小姐。”她没考虑太久,顺口便道:“有哥哥疼,有爹娘爱,比较好。”
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宁当陆家二小姐,不要他的爱情,他又如何能违背她的心意?
从那一日起,他死了心,不再奢想。
他保住她的骄傲,让她一辈子理直气壮拥有这个家,当她备受娇宠的陆家二小姐,可现在……
现在她却告诉他,她其实知晓自己是弃儿,与陆家毫无干系,那他这些年强抑情感,忍痛放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甚至告诉他,在意他的态度甚过陆二小姐的身分……
那他到底在装什么圣人?怕说了,她从尊贵的陆家小姐变成没人要的弃婴,她会自卑,对这一切受之有愧、怕泄漏太多情感,她会为了还报他恩情,明明无意也会强迫自己下嫁予他、怕她从此,再不是那天真无忧的陆家二小姐、怕她委屈、怕她不快乐、怕她、怕她……
他懊恼地将脸埋进掌中。说到底,他是不够狠、不够强势,若打一开始就豁出去,别顾虑东顾虑西的,她今天会是他的妻!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嫁给别人——
陆祈君,你真是道道地地的大蠢蛋!
他靠着墙,闭上眼,低低地、凄凉地逸出笑,泪水却无由地自眼角滑落。
一步错,步步错,今生——已错失与她相恋的契机。
第三章
“祈儿,有事吗?”侧首,瞥见房门外迟疑的儿子,陆君遥唤了声。
陆祈君跨步入内,目光落在父亲怀中安睡的娘亲,犹豫了下。“我晚点再来好了。”
“不碍事。”陆君遥放轻动作,抽手起身,发现袖子被压住,单手脱去外袍,没惊扰妻子好眠。
陆祈君默默看着,爹真的好疼娘。
陆君遥另外取了袍子披上,笑笑地道:“你娘这些天睡得不大好,难得睡那么沈呢。”
茶楼说书人,都云汉哀帝断袖情痴,依他看,他爹也不差啊!
在父亲示意下,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并谨慎关妥了门窗,不教体弱的娘亲受了寒。
自生了岁儿后,鲜少生病的娘亲,身子骨弱了不少,爹几乎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为母亲调理体质上头,奸细心地呵护着。
一直以来,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