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你都不理我。”这阵子老阴阳怪气的。
“我说我没有!”
“你看你看!那么凶还说没有!”
“陆盼君,你烦不烦!”
她停住脚步。
气氛很静、很僵。
哥哥说过她笨,说过她呆,还说过她废材,都是用很包容、很宠溺的口气在说,就是没用过这么厌腻的语气嫌她烦过。
她眼眶凝着泪,被人嫌弃的感觉,很受伤。
“不烦就不烦,我去找小武就是了!”她赌气跑开,没瞧见身后懊恼不已的面容。
“讨厌……”轻喃声逸出唇畔,由睡梦中幽幽醒转,先是留意到覆在身上的披风,向风处一道暗影笼罩,替她挡去寒风,无声守护。
眸光暖了,她柔柔扬声一唤:“武哥。”
男子垂眸,在她坐起身时,接住下滑的披风,往她肩头裹覆住。
明明是双长年劳动的双手,粗犷而带着薄茧,披风系带在长指间绕动、系结的举动却轻巧而温柔。
系好绳结,他将长发由披风里勾出,微微梳顺,散落肩后。
“你几时来的?”
“才一会儿。”陆武轻描淡写带过,但她知道,一定有好一阵子了,桌上那壶端来的茶都冷了。
他总是如此,无论再久,都会无声地在守在她身后,不惊扰地护着她。她会心一笑。
“小姐怎么在亭子里就睡着了?会受凉的。”陆武缓步移开,端起长亭石桌上的茶水,倒了杯,以内力温热,这才端来给她暖身。
她浅笑,纤掌探向他,他顺势握住,将她扶坐起身,热茶放入她掌心。
“武哥,坐啊。”她挪了个位,示意他坐下来。
陆武在她身后端坐,留心守护。
“武哥,你别这么拘束,咱们都要成夫妻了。”啜了口热茶,将身子往后偎靠,倚在他厚实臂弯间。
“改不了。”陆武神情有丝赧然,他没抱过别人,不晓得女孩儿的身躯是否都如她这般柔软馨香,每当她主动亲近,铁铮铮的硬汉也要手足无措,可双臂仍是谨慎护着。
一直以来,总是如此,护卫她已成习惯。
长指划去她眼角那抹残泪,心里明白,她方才是梦见了什么。
他低问:“还怨少爷?”
她摇头。“不怨了。”
很久没想起那些事了,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与陆武成亲在即,竟又梦见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那被哥哥弃下的伤心仍历历在目。
“大少爷……”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如何措词。“并非你以为的那般无情,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好。”
约莫是在小姐十来岁那几年,正处于女孩与女人转变间的尴尬时期,小姐与少爷渐行渐远,少爷待她日渐疏离,不再那样如影随形,那些个日子,小姐很受伤,总哭着来找他,嘴里是痛骂哥哥好坏、好可恶,心里却又不断地检讨,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惹哥哥讨厌了……那惶然不安的模样,他看了,心总是拧着。
他们是主子,他是下人,无法多言,更无权质问主子的行为,只能默默地听,静静守护,在她伤心孤单时,有个人可以说,有个人伴着她。
一直到后来,他逐渐明白少爷背后的用心,对少爷的不谅解这才淡去。
“有些流言……对小姐不是很好听,我想大少爷也是有所顾虑……”
那些时日,街坊间的耳语议论他多少听了些,将她说得极难以入耳,关于她的身世,原就已被大做文章,甚至有人揣测过她是老爷未过世前与儿媳苟合所生,并非陆君遥所出;而后,更因她与陆祈君形影不离,姿态过亲,便说她恬不知耻,姑侄淫秽乱伦……
或许,少爷是有所耳闻了吧!若不适当疏远,她还怎么做人?
“嗯,我懂。”十来岁时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怨着哥哥,年纪长了,怎还会如此不懂事?
哥哥一向疼宠她,待她千般恩义,无论做任何决定,总是为了她好,不会存心要她难受,就算当时不懂,这些年下来也总该体悟他的用心良苦。
“那……成亲之事,小姐是否该再多做思量?”
“哥哥是哥哥,你是你,两回事。”
“若少爷待你有心呢?”
她微讶,偏头笑觑他。“你在吃醋?”
刚毅面容微窘,不自在地偏开头。
她低低笑开,纤指轻刮他面颊。大男人的,脸皮那样薄,禁不住她三两下逗弄。
她笑叹,柔柔低诉。“武哥,我爱的是你,不是从前与哥哥赌气,来找你诉苦的那种心情,是心里头真有你。”
陆武以为她愿与他成亲,是心里头还埋怨哥哥吗?不,不是的,她不气哥哥,他的用心,她是真的懂了,只是那些日子,被他远远排拒的心慌与无助,他却不明白。她其实很怕,哥哥再也不要她了,那时的孤单、害怕,只有陆武明白,是这个男人,始终陪伴身侧,在她需要的时候,无条件张开臂弯,容她依靠。
数年来的相依、相伴,心事与他分享,她懂这男人一心只为她,一点、一滴埋下情感,成了眷恋。
身世的冲击、哥哥的疏远,最混乱失措的那些年,只要回过头,身边永远有他,这样的男人,教她如何不爱?
他,成了她最安心的归属。
她懂得,即使失去所有,一定还会有他,她能够感受到,这个男人藏在无声守护之下、深沉的情意,那些哥哥不能给的,他全给了,一份真正属于她、只属于她陆盼君一个人独占的感情,不与谁分享,名正言顺。
若是心里头仍放不下对哥哥的依恋,她不会愿意嫁他。打从她改口唤声“武哥”,他就再也不是下人,她也不是小姐了,在彼此面前,他们是对等的,除了平凡夫妻,执手相依,不会再有其他。
这些,他不懂吗?
陆武眸光一热,双掌捧住她细致脸容,心湖荡漾激越浪潮。“你确定?”
他一直以为,她心头对少爷仍抛不开眷恋……
“当然。”她不会笨到弄不清自己爱的人。
他双臂一收,将她纳入怀里,俯身攫取柔唇,吞噬属于她的柔软芬芳,深挚纠缠。
“盼……”他忘情低唤。
她是他心底的盼。恋她许久,从不曾说出口、从不以为能得到,她是小姐,他是护院,未曾奢想过其他,能看着她,一世足矣。
可她却主动走向他,依恋甚深,是她亲口说,她要嫁他。
直至今日,他还是不懂,何来造化得她青睐。
“不悔?”手劲渐缓,他细细啄吮,描绘她柔美唇型。“真嫁了我,就反悔不得了。”
她真考虑清楚了?
她仰首,柔驯承应浓情,纤臂主动攀上,娇羞地偷偷回吻一记,低哝:“你要不嫌弃我被养成娇贵千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好。”
嫌弃?怎会!
他哑声承诺:“我不会教你吃苦的。”
“嗯。”她甜甜微笑,安心偎靠在他怀里。
她真的相信,这男人会用他的一生,守护她到生命的尽头。
一名她爱、也爱着她的男人,厮守终老,这便是她要的、小小的幸福了。
第二章
陆盼君端着膳食往书斋里去,门口便听闻陆祈君沈着不紊的音律,发落大小事宜。
“……喜帐、锦被、鸳鸯枕,样样都要备齐,缺一不可。”
她浅浅一笑。一直以来,只要哥哥在身边,听着这道沈稳的嗓音,就会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
“不让小姐自个儿绣吗?”依礼俗,新嫁娘得自个儿备妥绣品,好在夫家彰显其贤淑良德,才貌兼备。
“盼儿绣工不成。”莫说戏水鸳鸯,她连朵花都绣不出来。
他思忖了会儿。“就无箴楼吧!务必请当家的拨冗接咱们这单生意。”
宫里头的御用绣品,天下第一绣,有钱都未必买得着,少爷好大的手笔。
“嫁衣的话,还是请四季坊来裁,盼儿喜欢那家的料子,记得向盼儿确认日子,请他们上门来为她量身。”
陆祈君一边交代,一面核对礼单上有无遗漏,确认后才交予管家。“婚礼前上上下下多巡视,别疏忽了细节。”
管家接下主子交代的事宜,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少爷,王媒婆前两日又来了,曹侍郎的独生女、刘员外的千金、宋国舅的小女儿,都届适婚之龄,性情温婉,知书达礼,不知少爷是否有属意哪家闺秀?”
这王媒婆还真不死心。
陆祈君抬手阻止。“这事再说,我不急。”
“可,少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净顾着打点小姐的婚事,您自个儿的终身也得斟酌、斟酌呀,主爷还盼抱孙呢!”
陆祈君挑眉。“爹说了他急抱孙吗?”
“呃……”常理猜测。
“没说就不急于一时。”他捏捏酸涩的眉心。“没事的话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管家收拾好帐册礼单,恭敬地退出书斋,这才发现站在门外的陆盼君。
“二小姐。”躬身唤了声,里头的陆祈君听见了。
“盼儿吗?进来。”
陆盼君见他神情掩不住倦累,本不欲再打扰,他这一唤,倒也没得犹豫,端了膳食进入。
“别关门。”一如既往,他出声叮咛,并且起身推开花窗。
纵是兄妹,深夜独处,总记得不闭门户,以免招来闲言,损她声名。
这是打几时开始的呢?陆盼君思索,应是她十二、三岁那时吧,哥哥变得很拘谨守礼,两人相处也不再如儿时那般自在、亲密了。
“你晚膳没回来,我备了些点心,要不要吃一点?”哥哥最近好忙。
“你做的?”盼儿虽不擅女红,做那些个点心美食倒是颇在行。
他移身桌前端坐,捧场地执起银箸,挟来一颗珍珠丸子入口,她在一旁殷勤替他舀了半碗白玉翡翠汤,让他润润喉。
“快成亲了,要是缺些什么,写张单据吩咐管家办妥。”
“没。”哥哥想得那么周全,她哪还会缺啥。
“我在城西置了座宅院,你有空去看看,该怎么修建、布置,全看你的意思,将来成亲你就和陆武住那儿。”
“哥哥,这太贵重——”
早料准她要说什么,他直接阻断。“那是爹要给你的嫁妆。陆武总是个男人,若成亲之后还住家里,倒像是招赘了,虽然他不在意,可总得顾及男人的体面,夫妻相互体谅,多关注丈夫的心情,夫妻感情才能长长久久,懂吗?”
留她,担心陆武心里头不舒坦,放她去,又怕她受苦,只能留心替她打点好,确保她衣食无虞。
“哥哥,你待我真好。”尽管他拿爹来挡,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心意。
为了她,他太费心神。
“应该的。”
生了岁儿后,娘的身子骨差了许多,爹几乎将大半心思都放在陪伴娘亲上头,设法调理娘亲身体,她欲出嫁,总得多担待些,不教爹娘操心。
何况,长兄如父,他不替她盘算,岂不教夫家瞧轻了她。
他明白陆武将她看得比命还重,只是这桩婚事,全城里都在看,她委屈了这么多年,得替她讨回一口气,风风光光出嫁,不能教她失了颜面。
“那哥哥呢?何时替陆家讨房媳妇,传承香火。”陆家三代以来,一脉单传,就靠他延续子息,可瞧他态度不愠不火,看似一点都不急。
她踱向桌前,从搁放的画轴里随意挑了几幅细看打量。
“她们不好吗?”她瞧都觉得挺不错的呀,眉儿弯弯,脸容细致,一派大家闺秀。
陆祈君神情有些许不自在。“暂时还不想,过两年再说。”
她偏头思索。“那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盼儿替你留意。”
他神情愈见僵窘,完全失了食欲。“我们不能别谈这个吗?”
为什么?哥哥不想成亲吗?有个心爱的人,体贴照拂、知心相伴是很好的一件事,像爹娘那样,她一直都好生羡慕的,也好庆幸自己有武哥,难道哥哥不想要吗?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烦恼。”
“我?没啥事啊。”她要想什么?
“陆武……待你可好?”他有眼睛、看得见,可总要向她亲口确认,才能安心,或者……死心。
“很好,他待我极好。”提起心上人,芙蓉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有了十八岁待嫁女儿的娇羞。
他凝视着,强迫自己问出口。“你很爱他?”
“爱。”她毫不犹豫地说。“哥哥懂那感受吗?心里头放着一个人,活着就有方向,暖暖的、很踏实,想起他的时候,知道他也在想着我,会很快乐、很满足。”
陆祈君静默了。
他懂那种感受吗?
不,他不懂。
他心里也放着一个人,可每当想起她时,也比谁都清楚她想着的人不会是他,针扎的刺痛,年复一年,他不曾尝过爱情里的快乐,从没有。
苦涩无边无际地蔓延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