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催他,安静的御书房里,只有笔沙沙的在奏折上书写的声音。
“朕……”他清了清嗓子,“朕去午歇一下。钰卿、言卿,你们也歇息歇息,传御膳房送午膳过来。”
“谢皇上恩典。恭送皇上。”
东霖璿的脸在发烫,有些窘困,“摆驾滴翠轩。”
待他走远了──
“这下可糟了,皇上似乎真的迷恋起女人来了。”段莫言有点忧虑。
“说迷恋也太夸张了。”石中钰坐直身子,以袖子搧风,“他也憋得太过头了,当皇上,万般不自由哪。”
“要是传出去该如何是好?”段莫言想得悲观些,“大臣外戚重重迭迭的关系,不知道背后要非议成什么样子……”
“让他们非议也好。”石中钰在朝廷打滚多年,胆大心细,早看透了官场生态。“皇上一点弱点也没有,大臣对他都战战兢兢的,一点把柄也不敢露,可却不代表心里不打坏主意。如今皇上迷恋荷更衣,大臣们对他才会松懈些、轻蔑些,这么一来,才知道他们肚里有些什么坏水。再说,皇上跟寻常人一样会迷陷温柔乡,才不至于高高在上宛如天神,感觉起来也可亲些,那些忠良的大臣才敢多谏言。”
“敢情你把皇上当个陷阱来摆布?”段莫言眼睛都直了,“那我──”
“你敢?”石中钰凶了起来,“你敢纳妾试试看,我马上写休书!”
“哎唷,我的娘子,我不过问一句,你发什么脾气?”段莫言觉得满腹委屈,“你当我羡慕皇上?才不呢!一个男人精力有限,感情也是有限的欸!谁有那个精力到处分洒?喂,你别顾着吃饭,也听听我的肺腑之言嘛……人家最爱你了……”
“吃你的饭啦!”石中钰白他一眼。儿子都生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这个满口恶心情话的男人。
想是这么想,她的唇角却不听话的往上弯了。
到了滴翠轩,东霖璿摆摆手,不让太监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小径蜿蜒,还不到内堂,就听到李尚仪无奈的声音──
“更衣娘娘,你也等司苑部的工匠得闲了,再来帮你搭这秋千好不?为什么非得现在搭不可?”
“工匠很忙的……”雪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就好了……就好了……”
拨开树枝,便瞧见雪荷和秀女们一起拉着绳子,努力的想把秋千绕过老树枝干,一抬头瞧见他,众人皆惊呆了,手一松,几名秀女和李尚仪赶紧跪安,只有雪荷迎面跑过来,忽然想到要跪拜,一时重心不稳,结结实实的跌了一跤。
东霖璿连忙扶住她,不敢笑出声音,抬头望望老树,“搭秋千呀?”
让他搂在怀里,这……这这这……雪荷脑中一片空白,《女官箴》那么厚,却没教她这个时候该怎么应对。“叩……叩见皇上……”离地这么远,怎么“叩”呢?
东霖璿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平身。“这种小事,让朕来就行了。”
他拽住秋千两端的绳子,在李尚仪制止前,身轻如燕的飞上树,猛然一提,飞快的使了个鞭法的御绳式,在坚固的支干上打了两个漂亮牢靠的结,妙的是秋千平平稳稳,一点也没有高低不平。
雪荷张大了嘴,看着他飞身站定在她身边。
“皇上!”李尚仪不甚赞成的叫了声。
雪荷却鼓起掌来,“好厉害喔!皇上,你好厉害!”她激动得小脸发红,“皇上,你……你是大侠吗?我以为只有在传奇本子看得到,原来真有这种功夫!”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目光,还拚命拍着手。
李尚仪无声的呻吟。这乱来的皇上,傻呼呼的更衣,教她这个尚仪头痛死了。
“皇上,请保重龙体。”她隐隐蹙眉,“娘娘,别拍手了,当心手疼。”
“哎呀,李尚仪,别这么严肃。”他对这个尽忠职守的李尚仪一直很欣赏,大手往她的背用力一拍。
李尚仪咬牙,庆幸自己还没吃午膳。
“趁这机会,刚好让朕舒活筋骨不是挺好?更衣,吃过饭没有?”他搀起雪荷的手,对她眼中流露出的浓浓崇拜感到有些好笑。
“启禀皇上,还没有。皇上用膳了吗?”她小脸红扑扑的,还没从惊讶中恢复回来。
“也还没,正准备上你这儿找些好东西吃。”他笑着跨进内堂。
雪荷却慌乱起来,“那……皇上,你等等,我让御膳房准备几道荤食……”
“荤食?”东霖璿有些奇怪,“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做什么吃素?”
雪荷红着脸不敢回答。
李尚仪主动接话,“娘娘素来不吃荤食。皇上您劝劝娘娘,这样身体怎么会好呢?”
“我……呃……奴家,不是,咳,妾身,啊呀啊呀,嗯……臣妾,”雪荷心一慌,连自称都混在一起。“臣妾不敢吃肉……”
“这又是为什么?”东霖璿抚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一想到……不是,臣妾一想到被杀死的那些鸡鸭鱼,就觉得很难过……”
为了这种理由不吃荤?东霖璿笑了起来,“杀都杀了,不吃牠们,岂不是对不起牠们奉献出来的一条命?”
“臣妾也知道这样很蠢。”她小脸黯然,“可……就是没办法吃下去……总会一再的想到……”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东霖璿望望这个慈悲过头的小女人。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小小声的回应。
东霖璿摇摇头,“难怪你这么瘦弱。”
他认识许多吃长斋却心性残忍的人,认为吃素拜佛是积功德,却满肚子坏水,做尽了一切坏事。而这个娇小的姑娘,却为了真正的慈悲吃素,虽说是有些迂,到底这份心是让人感动的。
“不用麻烦御膳房了。”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天天吃大鱼大肉,我也腻了,就吃清淡些也好。”
闻言,雪荷脸上泛起的笑容,娇美得像是白山茶花一样。
屏退李尚仪和其它秀女,屋里只剩他们两人,雪荷殷勤的帮他布菜添饭。
“得了,就我们两个,别拿出宫里的那套,累惨人了。雪荷,坐下来一起吃。”
听他唤自己的闺名,雪荷窘得双颊赤红,心里却有一点点高兴。“可……可是《女官箴》上说──”
“哎哎,李尚仪又不在这里。”他眨眨眼睛,“一个人吃饭多么无趣,来,陪我一起吃。”
她开心的坐下来,“那……臣妾、臣妾可以说话吗?”
“当然可以。”该不会是要讨赏赐吧?
“皇上,你好厉害喔!”她眼底纯净的崇拜又冒了出来,“为什么可以飕地一声飞到树上?你真的是大侠吗?我不知道皇上也是大侠欸……”
她天真烂漫的问话让东霖璿停了筷子。大侠?
“雪荷,你之前在民间生活,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皇上?”
呃?“你是个好皇上。”她语气坚决的说。
“看来我该重翻《女官箴》了,里头这么教你说的?”故意逗逗她。
雪荷气红了脸,“才不是呢!因为你当了皇上,我们就不用逃难,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饿死的乞丐已经很少很少了!以前我寄养在义父家时,生活总是很难过……”
她眼眶红了起来,“义父是教书先生,所以家里还有粥可以喝,但是……有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种田,收成大部分都会被官家拿走……有人可以为了三个铜钱卖女儿,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隔壁的珠儿就这样被卖了……”
眼泪一滴滴落进碗里,“后来……后来你当了皇上,义父写信告诉我,现在他们三餐都有白米饭吃,隔壁的农家也不用卖儿卖女了……皇上你……早点当皇上就好了,不是……我不是怪你……你是大侠,我现在知道了,你一直都是大侠……对不起,我哭了……我不是故意哭的……”
东霖璿放下了饭碗,眼眶居然有点潮湿。他一直以为自己扛下这个担子,不过是为了皇堂姐木兰的托付。
但是,她这样坚决、一点矫饰也没有的肯定他,肯定他这些年来努力的成果。
大侠吗?段老掌门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侠之王者。
这些日子的焦躁不耐,因为她温柔的坦白,像是被熏风吹拂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不爱当皇上,总要做很多不爱做的事情,说很多不爱说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俯身搂住雪荷,“但是,你说得没错,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不做的话,该谁来做呢?”
雪荷被他抱在怀里,听得胡里胡涂。“皇上……你生气了吗?我、我不会再哭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哭吧。只要想哭,你随时都可以哭。”他微笑。这样纯真的姑娘居然点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迷障,这重担……居然不再沉重。“谢谢,谢谢。”
“我可以哭?随时随地都可以哭?”雪荷心里彷佛被填得满满的,“我不该在皇上面前哭……不该在任何人面前哭的……娘不准我哭……因为这样会变成讨人厌的姑娘……”眼眶的泪不住地打滚。
“你哭,没关系的。”抚慰的拍着她的背,“你娘干涉不到你了……不,应该说,即使贵如天子,谁又有权利阻止荷叶上的滚珠呢?”
她抓着东霖璿的龙袍,使尽所有的力气大哭起来。有人……有个人能够包容她的爱哭,这个人,还是她非常崇拜的人。
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不管她的身分再卑微,即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更衣,他却愿意让她尽情的哭。
“哭吧,尽量哭。”东霖璿眼神极温柔,“只是,哭完不要忘记笑的滋味。等你觉得够了,我就得回御书房,继续当我的大侠了。你会气我不陪你吗?”
“不会,我不会。”她擦着眼泪,绽露出美丽的笑容,“我会乖乖等你再来。”害羞的揉着衣角,“我、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而且、而且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是……是你的人……”
“《女官箴》有教这个标准答案吗?”他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拭泪,注意到她的手指上都是针刺的伤,“你的女红做得很不好呢。”
“《女官箴》没有教这个。”她把手往身背一藏,小小声的说,“我……我会努力的。那个荷包……是很丑。”
“对呀,随身带着,实在满难看的。”
他晃了晃挂在身侧的荷包,害她不好意思起来。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做点事情。”她微弱的开口,“你给我这么多东西……真的,皇上,不要再给我什么了,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收了……”
“那,你还想要什么?”第一次遇到不要赏赐的嫔妃,他有些纳罕。
“你……”她有些困难的开口,“我知道自己的女红做得很差……但请允许我帮你做一些小东西,我会尽力……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可……我真的很希望能为你做一些事,你给我实在太多了……”
东霖璿必须承认自己很高兴。在雪荷身边,他总是可以感觉到温柔的平静,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来到她身边的缘故吧?
“照你想做的去做吧。”他笑了笑,“你其实可以要更多赏赐的。”
她摇头,满脸的笑,脸颊的泪珠都还没干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东霖璿终于离开滴翠轩时,和进来时不同,现在他心里充满了豪气与干劲。
她眼中最崇慕的大侠吗?似乎很不坏。轻快的,他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第四章
本以为东霖璿会在滴翠轩消磨到晚上,没想到午时刚过不久,他便进了御书房。
石中钰和段莫言面面相觑,不过消失一两个时辰,原本那个焦躁不耐的皇上,此刻居然精神饱满、脚步轻快的走进来,像是恢复了所有的干劲。
不一会儿,东霖璿看完了大学士上奏的奏折,“这个年轻人的奏折大伙儿都看看,分析得极好。世家占官缺太严重了,还是得找些有才能的人来轮替,要不然科举是干什么的?”
“启禀皇上,目前还是得顾虑世家的影响力。这事咱们不是讨论过吗?”段莫言觉得奇怪。当初嫌麻烦,所以这事才会一直搁到现在。“再说,世家的无能子弟虽无功,却亦无过,又没辞官,又没告老,实在没有理由──”
“给他们加个虚爵,弄个议事处给他们。嗯,通通升进礼部、工部那些不打紧的地方去。”东霖璿吩咐着,“朕想过了,这么大的国家,就咱们三人劳心费力,这些官领官饷是做什么的?钰卿,拣几个有才能的学士来御书房实习一阵子,能用的就留下来,省得咱们天天看奏折到深夜,身体搞坏了也没人理。”
石中钰发了一会儿愣,不明白这个向来多疑的皇上今天怎么如此大方。“……微臣这就去办。”
“还有,言卿,叫那票御史别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