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时候,姬君漓还这么淡定,溯时忍不住暗自吐槽:呵,我早知道那小丫头靠不住,每回她惹的债,却要主人你来擦屁股……
闻言姬君漓的脸色一黑,抽了抽嘴角。
溯时这话分明是说,他把乐湮当闺女在养?
一只笨鸟讽刺他老?
姬君漓冷冷地瞥了它一眼,然后飘然起身,玄青色的裳服激风一荡,风华高卓,碧珑似乎要上前劝慰,却被他的话堵住:“我有事要走一趟,你们回客栈等着。”
真是,怎么又要离弃她们俩啊!
碧珑无奈地跺着脚,一见溯时大人似乎正优哉游哉地晒着月光,登时不高兴了,一脚提起就踹在溯时圆鼓鼓的肚皮上,她骤起发难,溯时避之不及,登时骨碌碌地沿着小土丘往下滚去……
……
在朱元璋怀里的女子,终于没有了声息。
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动,也不会呼吸了。
心疼得一阵滞闷,像被一只无形的蛛网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低眉试探地伸手抚过她的眉,秀丽的眉骨,玲珑小巧,沿着眉峰下滑,她的丹凤眼那么好看,又冷又冰,勇敢又不妥协,她执剑的模样那样刚毅大气,只看一眼便不能不印入心底。
头突然一阵疼,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自最深的红尘记忆里,纷至沓来。
……
“重八,读书念经心要诚,你做到了吗?”
那一年,烽火连绵,他们家朝不保夕,饔飧不继,他流离之中落入皇觉寺,剃度为僧。方丈对他不错,原本一直和蔼,可惜生民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寺里的良田遭逢旱灾,也是颗粒无收。后来他待不下去了,住持将众僧解散,各自云游乞讨为生。
自从,十七岁的朱元璋自己也过上了托钵流浪的艰苦日子。
临走之时,寺里的藏书也被散了不少,老住持交给朱重八的,唯独一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感念住持的恩情,下山之时捧着经卷日夜诵读,倒背如流之时,他遇上了一生之中最重要最亏欠也令他最遗憾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徐娆。
那一场潇潇夜雨突然而来,如铁马冰河势不可挡,朱重八衣衫单薄,被一场暴雨浇了个透心凉,最后扯着一座山前的破庙里挂着的一条经幡,躲了进去。
破庙的断壁残垣,架不住外边电掣雷鸣风雨交加,深秋的夜里格外寒凉,朱重八全身打湿,淋得瑟瑟发抖。他将全身裹得严不透风,嘴唇发白,一颤一颤地抖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以为自己将会死在这个雨夜里,有一个女子,也是浑身淋湿,执着一柄并不怎么好看的长剑,走了进来。
她白衣若云,墨发如藻,朱重八自少年以后便一直待在寺庙之中打杂,鲜少见过女子,还是如此美丽的女子,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好似藏着碧海丹霞,柳叶眉又长又细,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已经发育完全的少女身体充满了青春的花朵抽苞之美。
他傻愣愣地看着这个女子,如有一道雷电击中了自己,劈得灵台跟着火烧火燎了起来。
直到徐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且不再眨眼的时候,他猛地心弦一颤,竟飞快地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既而又开始闭着眼背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背得流畅飞快,他以为这样可以挡住内心的一点欲念,一点邪恶,一点少年对少女的爱慕。
徐娆看得有趣,她提着剑走到朱重八面前蹲下,见他扭过身子别扭地继续念经,她终究是没忍住,在他瓦亮的脑门上敲了一记,朱重八大惊失色,睁着眼来看她,小和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黑如点漆,徐娆展颜一笑:“羞什么,过来姐姐好生瞧瞧!”
她这么一说之后,朱重八更羞了,几乎不敢再看着她,把徐娆执意伸过来拉拉扯扯的手一拨,然后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别碰我……”徐娆眼色一暗,他又执拗地吐出两个字:“我脏……”
徐娆突然一阵心疼,她挨着他靠近,朱重八把身体一缩,却被她猛然扯过来揽住,朱重八大惊失色,徐娆叹息地靠着他,“你一点也不脏……”
少女吐气如兰,幽幽的兰花清香如一道醉人的雾,窗外冷雨潇潇,他的内心第一次觉得炙热。
他看着她,眼睛里冒着火。
“小和尚,你是出家人吗?”她突然又笑开,自然,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渴望。
他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哦还俗了。”徐娆了然,“那没事,小和尚,你近过女色没?”
“没有。”朱重八喉咙艰涩,哑着嗓子道,“我跟家里人走散了,也没见过什么女人……”
这样啊,比她好一点,她连家人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就在半年以前,与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师父也与世长辞了。可这乱世之中,同病相怜的如此之多,为什么她就为一个小和尚觉得心疼呢?
她听到自己勇敢的甚至有一点不知羞耻的声音:“那姐姐让你近近好不好?”
那一年,朱重八只有十七岁。他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寒风冷雨带来的刺骨感在拥着她温香软玉的身子时再也不复,两个人裹着破烂的经幡,就在一尊残败得毫无光泽的佛像下紧紧交融。
他那么用力,又那么生涩,撞得她那么疼,可是,为什么一颗心竟然那么满,那么的,对已经满目疮痍的世界又重生期待?
云雨过后,她疲软地倒进他宽厚的胸膛里,摸着他的脸喘着气说:“你得赶紧把头发留起来……好看。”
他脸上红晕未散,也喘着气,将女人箍入怀中,便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态,“你叫什么名字?”
“徐娆。”她安静地答。
“徐娆,跟我一起。”他坚定坦白。
“一起怎么?流浪?乞讨?”
“就算是流浪乞讨,我也能给你一个家的安稳。”
少年的承诺这么郑重。
徐娆眉开眼笑,“好啊,我觊觎丐帮的打狗棒很久了,正想去瞅瞅,不如我们加入叫花子大队?”
他失笑,抚了抚她柔软的香汗淋漓的长发,温柔地在她发旋儿上吻了一口。
“徐娆,我叫重八,我姓朱。”
徐娆当时便是死也想不到,这将是未来的国姓,与她缠绵风雨的人,会是未来的一代帝王。
是啊,她怎么想得到?
第101章 昔时种种似水无痕
她爱上的是一个叫朱重八的男子,害羞,自卑,温柔……
不是朱元璋,不是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可惜,那些年艰苦辛酸的流浪生涯,早已将他打磨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早上,雨后初晴的晨曦特别的美,她披着衣服安静地靠着朱红漆剥落的破庙正门,叩击着门上的锁环,东边的天空,一朵朵鱼鳞状的红云参差排列,她甚至幻想着这是天下最美的锦缎,何时富贵了,她要为他量体裁衣,云锦为样。
出门前,他握着她的手,切切地嘱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微笑,“知道了小和尚。”心想着这小和尚真是有着天下和尚的通病,真是话多。
朱重八皱了皱眉,坚毅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男人的强势,“叫我重八。”
“重八。”徐娆巧笑倩兮,白衣濯尘,如涉水而开的莲。
“我走了,一定等着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叮嘱她等他,只是心里太过惶恐不安,明明只是去山腰找点草药,她昨晚受了风寒,他自小便在山里长大,对各种草药的功效也熟悉,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一件简单的事,一次简单的离别竟会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至于徐娆,倘使她知道后来会是如此颠沛流离的结果,哪怕是染了风寒,病死在破庙里,她也总归是带着他的爱死在他的怀里。
两个乱世之中被遗弃的人,相互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是一场缘劫。
如今缘已过,劫便来了。
朱重八好不容易摸进了山里,不好容易采到了草药,回程的途中,却遇上打劫的山匪,他不知道世道如此不太平,便是这里的山头也竟然有山贼。
山贼误以为他手上拿的是野菜,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元朝末世,这山里头如今连野菜也难寻到一根了。
朱重八跟他们解释了很久,那群人不肯相信,一直跟他磨着,他心里担忧着徐娆的病情,不敢多做停留,卷了草药便要往回走。
那群人便一哄而上,将他摁在地上打。
朱重八会点拳脚功夫,却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的草药一早被他们抢去,可是他们却还是没有罢手,想要把苍天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一应不平通通发泄在朱重八的身上似的,他的脑袋被磕上了花岗岩,最后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知。
不知道怎么醒过来的,总之当他揉着额角醒过来的时候,正巧被一个樵夫收留了,他的心又慌又乱,仿佛是赶着要去见什么人,却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也不知道徐娆那天等了他有多久,徐娆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见他回来,她下山去找他,却碰上了那群山匪。她长得漂亮,因为病着身体看起来羸弱,那群人想把她抢回去做压寨夫人。
徐娆身体气力不济,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那天晚上,山匪的头儿率先要享用她,她拼着谄媚之术让他解了绳子,对方对弱女子不曾防备,真个给她解了,那天晚上,徐娆抱着一颗必死的心,提着一柄秋水剑,屠了村寨二十余人,刀口舔血地走出了寨子大门,骑着马扬长而去。
师父临终前曾交代,此一生不得乱开杀戒。
可她开了,不但杀了人,她还杀了二十几个。
既然重八也破了戒,她什么也不畏惧。
她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那个让她动心、夺了她的元红的人,可惜大海捞针,她要找的那个人,名声不显,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尽管如此,徐娆也没有觉得他会背叛他自己的承诺。
直至,那个人突然成了朱元璋,成了马家的女婿,那一天,她正在遥远的西北喝着羊肉汤,感受着塞外冰冷刺骨的月光,她听到了义军的事迹,听到了关于朱重八的消息。可是伴随着这个好消息而来的,却是他已经迎娶了马家女儿的另一个消息。
晴天霹雳。她砸了汤碗,便要杀回去。
一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忘记他的承诺,被迫娶别的女人只是权宜之计,他心里只有她。也只有这么安慰,她才会觉得内心好受一点,才会觉得,她和少年朱重八的心是在一起的,谁也没有忘记过谁。
只有这样,她才会有勇气回去找他。
可是当她终于从塞北赶回濠州之时,那个人却离开去了定远,她晚了一步,错过了又是一年。
一日比一日绝望,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抱着这样乐观的信念一直等到最后,可惜,终归还是这样的结局。
……
细雨微霏的濠州长街上,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子踽踽独行,视线一片水雾淋漓的模糊,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可是却不必看清。
“徐娆,是我,负了你。”
徐达说得对,他后悔了,悔得肝肠寸断。
她是这么刚烈的又不留余地的女子,她永远,永远不会再念着他,活在她生命记忆之中的,永远只有年少青涩的朱重八。
雨水之中,有一个人撑着竹骨伞翩然而来,玄青色的衣裳,缀着深浅叠嶂的纹理,纸伞覆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张尖削的下巴露在外边,直到他悠然走近,朱元璋浑浑噩噩地抱着怀里的女子,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走到了一起。
朱元璋抬起眼睑,眼眸悲切得没有温度,姬君漓将竹骨伞轻扬起,伞檐落下珠串般的雨水,滴答地落入青石地面,他淡淡地道:“把徐娆交给我,我救她。”
朱元璋心神一动,明知不可能会有希望,可心里确实该死地腾起了一丝希望,“你是什么人?”
“说来惭愧,这是内子无状埋下的祸根。本来我若先见了徐娆,是应该劝她永远不要找你的。”他这话说得依旧很淡,如清平调上的一段轻音,却落得朱元璋心里一声惊雷,痛苦酸涩,苦楚难当。
“我的确对不住她。”他道。
姬君漓却侧过了身,“感情这种事原本便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你和她之间没有缘分。对你来说,这是不幸,于她而言,却是大幸。”
“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我会遇见她,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我们会相爱,如果没有缘分……”他说不下去,眼眶下汇聚的一片水泽,不知是泪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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