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那一池荷花还未到开花时节,她已经满脑子计划着要带着一群丫环孩子采莲子莲藕,连荷叶子都不放过,总是兴高采烈地说要做荷叶蒸笼饭请所有的兄弟来家里尝尝……若是没有我在身边,她会不会……八哥,姐姐一定会没事的,一定还等在哪里、等我们去找她的,是吧?”
热切的眼看得八阿哥不由自主点头附和道:“是,浅颜会没事的!她一定在哪儿养伤,等我们去接她回家!”
良久,十四阿哥终于露出笑容,“是啊,姐姐一定会等着我去找她的!”
那笑容看得八阿哥心为之一拧,闭眸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仍是那个笑容温雅和煦的八阿哥。
“十四弟,皇阿玛也早已派人去找了,你就放宽心吧!”八阿哥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十四弟,昨儿,出事了!太子被皇阿玛下令叫人看监,连十三弟和大哥也一起牵连被拘禁了起来……这几日,为了浅颜的事,早已搞得人心惶惶,所以你千万要隐忍住,一切有八哥为你担着!”
八阿哥涩涩地说,神情间掠过丝丝的空茫,也仅是一会儿,看着依旧听而不闻的十四阿哥,只得叹喟一声,略略再坐了会儿,然后吩咐帐内的奴才好生照顾方离去。
十四阿哥木着脸,无意识地看着头顶阻隔了满天白云的帐顶,久久,沉沉地闭上痛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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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帐中,四阿哥坐在案前,手执精巧瓷白的茶杯,袅袅的茶香弥漫一室。
“亮工,你确定?”冷凝的声音较之平日添了几许血腥的狠辣,教一旁伺候的几人不由瑟缩,垂首不敢看向执杯的男子。
“属下确定!”一袭青衣儒衫的青年男子坚定地说:“那些人虽然隐藏得极好,但属下也追查了好久,他们逃往的方向确实是新疆一带。而且……属下也从那些死者的尸体上发现某种图腾,类似西北一带某些部落特有的家族族徽,属下曾见过,是用一种特殊的颜料涂上去,可几十年不褪!”
“哦?原以为……只有噶尔丹野心蠢蠢欲动,想生事挑拨,却不料连土蕃也来插上一脚,真是好得很呐!”放下手中的清茶,四阿哥以手轻叩桌面,喃喃自语:“噶尔丹穷荒巨寇,煽惑群心,莫怪皇阿玛一直处心机虑、欲除之而快……”
前不久,《平定朔漠方略》篇成,历时十二年,可谓一朝盛事,康熙亲自写序,百官面前,疾笔成书日:厄鲁特蒙古噶尔丹赋性凶残,中怀狡诈,戕贼其兄弟,兼并四部,蚕食邻封,其势日张,其志益侈。积寇一日不除,则疆圉一日不靖。
四阿哥亲眼所睹,心湖彭湃,只是不料事隔一段时日,厄鲁特蒙古噶尔丹再次生事到这儿来了,甚至犯到他们的血肉上。
许久不见主人回答,青衫青年不经意抬首,瞥见男子冷冽的脸庞上含冰似火的瞳眸里一闪而逝的煞气,不禁胆颤也快意。
“四爷……”一旁的秦柱儿低低唤了声。
四阿哥挥了挥手,示意青年人退下,端起茶欲饮,入口的茶水已经凉了,韵味虽存到底是失了热茶的清冽,不禁放下时,秦柱儿早已机灵地上前重新换上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秦柱儿,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得这么彻底?是什么原因呢?”
不论是哪方人马,倾尽了全力找寻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那人却宛若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爷,奴才不知!”秦柱儿体贴地为主子倒茶,小心翼翼地观测着他冷凝不变的神态,轻声道:“不过,奴才想浅颜格格那么好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逢凶化吉,安全归来!”
“吉人自有天相啊!那个女子确实是个吉人……只是上天错爱了她,教她一开始受尽离乡之痛!会不会是佛祖突然醒悟,又将她送回去了呢?那年,她哭得如此伤心,必定是不舍极了罢!若她真的回去了……”
望着昏暗的帐内烛光,四阿哥眼神微地迷离,语气怅然若失。
那年那一方颓败的宫墙下,她就那样蹲坐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哭得不能自抑,若不是十四阿哥突其不意点了她的睡穴,极有可能哭到声喉哑去、力竭昏厥。而那时的他只能站在角落看着他们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四爷……”秦柱儿忐忑不安,今儿的四阿哥有些失常,频频发呆,教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跟着不安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儿个十三阿哥被震怒的皇上拘禁起来的缘故。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整个草原上人心惶惶的,不只他们这些奴才,连各个主子行事也收敛了几分。
四阿哥叹了口气,“罢了!若她真的……这一箭,爱新觉罗·胤禛,此生必定为她讨回!”
他想起今早打通关节,好不容易见到被拘禁的十三阿哥,却是只有一句请求。
“四哥,我终于知道姐姐上次说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了,可惜太迟了,胤祥不能……四哥,请您一定要找到她,她受伤了,很严重,若不及时就医,胤祥怕她真的会……四哥,您一向最疼胤祥了,弟弟求您了!一定要尽快找到她!”
秦柱儿垂首不语,草原的夜空旷寂寞,发生了太多的事,人心惶惶,似乎连呼吸也是极安静,烈烈燃烧的篝火,被草原的风吹得摇曳不定,远方凄厉的狼嚎宛若失去了伴侣的哀鸣,高声百啭。
起身步出帐外,四阿哥负手在背,久久望着远方漫天的星子,寂寂的眼瞳明灭不定。
“……浅颜,快回来吧!四哥还没有听完你所说的西方《君子论》呢……”
灰色紫禁城
十四岁以前,他眼中的紫禁城,在清朗的天空下,却到处是灰色的!直到她的出现,不知不觉所有的东西开始变得纷呈起来!
那个秋日,阳光很好!
看见她从天而降,他由惊讶到松了口气,只知道他最崇敬的皇阿玛没事了,并不知道那个女子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占据了多重的份量,甚至超越了生命所能承受之痛。
当他第一眼看清楚她的长相,对看惯了后宫各式千姿百态美丽女子的皇子而言,只觉得平凡无奇,只是那身露胳膊露腿的穿着,让年轻的他忍不住红了脸。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瞧过女人的身体,让他难免有些窘迫。至于后来的事情,便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了,也不会再瞧一眼这个平凡意外的女子,以为人生从此就这样了。
后来,他听侍卫们说,皇上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奇怪女子带回了皇宫。
也许,人就是这样,当不懂不认识时,一切如过眼云烟,丝毫不放在心上、也不看一眼,只知道紫禁城的景仁宫里沉睡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无足轻重到不会有一个人舍得放下一丝丝的注意力。
那时的日子,过得很严谨平实,每天是学不完的东西,兄弟间兄友弟恭,母子间日定三省,以礼治家,以法治国。虽然有时是无尽的空虚,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生命本就应该这样而过。
这就是康熙四十年前,在生命无足轻重之前的十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祯。
那时的他十四岁了,几个年长的阿哥们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娶了嫡福晋,也正逢有几批秀女入宫,德妃看中了那批秀女中,员外郎明德之女舒舒觉罗氏,一个很秀美温婉的女孩,正要向康熙请示,将其女指配于十四阿哥。
那时的他不曾见过那个女孩,自然无所谓反对与否,只是随他们安排,甚至想着,只要额娘高兴就好。这样无所谓的心态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所有的即定安排皆被硬生生打断了,命运开始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迈进。
他叫爱新觉罗·胤祯,康熙朝的皇十四子,十四阿哥!
“爱新觉罗”这个可以睥睨世间、高贵的姓氏赋予了他尊贵的身份。他拥有皇族的身份、地位、特权,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年龄的越见增长,偶尔行走市井间,隐约知道原来世间还有另一种情感——一种民间柴米夫妻的那种和谐温暖的快活,他们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没有挥霍不尽的金钱,没有华服美宅,却有每天昏黄迷灯下一家几口挤在一个小小餐桌上一起吃饭的热闹。
那时,并不觉得羡慕,世间或许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或许是遗憾,但不向往,身为皇室子弟有皇室儿女要做的事、要维护的东西。
他们皇家,父与子、兄与弟之间,首先隔着江山社稷、隔着天下、隔着各自利益,才能谈父子、谈兄弟。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里,无一丝喧哗,众人各司其职,谨守本份,安静、沉寂、冰冷。
直到她就那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这座高大的华城,走到他们面前,只是微微的一笑,便是极致的幸福了!
那时的她,来到他面前,笑得那么温暖,那么温柔地哄着:“祯儿乖,药不苦,吃了才不会难受。”明明那么平凡的脸孔,却因这极暖的笑靥,一下子熠亮了整个人,让他们难以自持地追随、迷恋、甚至放在心坎上。
康熙曾感慨:她的笑容足以感动天下最冷硬心肠有人啊!
何止皇阿玛如此慨然,兄弟几个、宫妃格格、宫女太监哪个不是沉迷于那样的笑容中不可自拨?只有她脱线又傻气,每次在别人看呆而感慨良多时,却一脸困惑地询问人家怎么了?让他既好笑又无奈。
她唤他祯儿,很亲切又依赖,仿佛将他当成了能在这个地方安身立命的救命稻草,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她总是仗持着年龄,毫不客气地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不需要防备、一个不会试图从她身上获得某些东西的孩子。
而她却不知道,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所见所识甚至比她想像的还要有见地有主见。但这是她的依凭,也是他可以理所当然留在她身边的理由,所以,他愿意委屈自己,收敛起脾性,做她心目中的幼稚天真的孩子。
已经很多年了,久到他已经忘记,曾经有个人将小小的他抱在怀里,没有规矩的介定,只纯粹将他当成至宝一样地唤他“祯儿”。而多年后,那人已不会如此唤他时,他听见了另一个女子很欢喜地唤着他“祯儿”!
他喜欢叫她姐姐,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姐姐,在他心底占据了太多太多份量的姐姐!
她很迷糊脱线,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所以才会那么随性地抱着他入睡,那么自然的将温热的额头抵在他的额上量体温,完全感觉不到周遭的人是怎样的惊憾!而那一瞬间,他闻到她身上很自然清淡的体香,不浓不烈,没有人工的痕迹,自然舒服。
她很单纯直率,从不因他们的身份而拘泥守礼、怕害,甚至与皇上侃侃而谈,连一介皇帝要认她为女儿也要思索个半天。后来他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够单纯,很多事看得很清楚,甚至心中藏了很多秘密,只是因为皇上想要这样真切的女儿,所以她便让自己做一个本份快乐的女儿。
她也很温柔亲切,对谁都很有耐心(因为从小照顾孩子的缘故,磨出一副好脾气),声音有些温软低浅,不同于那些大家小姐的莺啼婉转、声若铃铛,却让听者感觉很舒服,就像晾晒在阳光下的被子,晚上裹着它睡觉时会有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他喜欢她暖暖的微笑、她温软的声音、她浅褐色的暖眸不是纯然的黑,看人却很温暖,让他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照顾过生病的他,她对十四阿哥的注意力远比其他阿哥多得多,这让他既欢喜又恼怒——欢喜于她对他较之其他阿哥的重视,却又恼她把他当成小孩子来重视!他知道,很多阿哥对此总带着些许羡慕又莫可奈何,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免强这样的女子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是,在越来越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开始越发地焦躁心急。她已满二十一岁,早过了适婚年龄,皇上多次明示暗示要为她择一门良婿,让她的心安定下来!虽然她多次推掉了,但却让他开始谨慎,也庆幸起她没有绝了的回家的念头——虽然那样会让他心里满满不是滋味儿。
那时的他,满心只想快快长大,长大到她认同的年龄,可以将她纳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有时甚至想,如果他早出生几年,那时相遇,她是不是早已成为他的妻了?
她总是能从那只很奇怪的背包里拿出让他们吃惊的东西,她从来不说,他们也很识趣的从不追问,他们都知道那是她家乡的东西。对于她的来历,紫禁城里的人都自动三缄其口,从不随意提及,害怕触动她对那个世界的思念,想离开这里!
很久以后,当他们都习惯了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他无法想像她离开了的世界是怎样的!为此,他努力着,只为让她适应这里,有了羁绊,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他转身就能触及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