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湖亭乃是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若在清秋晚上,在亭上凭栏眺望,冰魄悬空,千顷一碧,直使人恍疑身于广寒宫殿。
她渐渐被四下景色迷醉,心情恢复平静,忽见一只小舟,飞棹而来,夕阳斜照之下,破水划至。
船头坐着一位姑娘,长垂的秀发以及软薄的罗衣,迎风飘拂。
她定睛瞧时,原来那位姑娘正是董香梅。
小舟靠着画舫停下,她轻盈地上了大船,大声道:“用小舟游湖有趣得多,不像这艘大船那么慢吞吞地……”
说着话,一头钻人舱中,瞧王若兰一眼,道:“你信不信?”
董夫人王若兰尚未回答,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姑娘虽然说得不错,可是小舟却太过危险一点,而且……而且不能带着小婢服侍吃喝
人影随着语声,走人舱中,原来是管家许保,他跟着笑一下,道:“姑娘敢是找吃喝来的?”
董香梅小嘴噘一下,道:“你那句抛头露面怎不说出来呢?“
敢情这位心窍玲珑的姑娘,已听出这管家许保言中之意,哪里是因为危险或不方便?其实意思却在于妇道人家不应抛头露面这一点。
许保道:“姑娘你年纪还轻,又是一身绝艺,目下扯不上这个。“
言外之意,却是说给王若兰听的。
董香梅这才心平静气,得意地瞅王若兰一眼。却见她泛起苦笑,并且腾开位置,意思叫她一起坐着。
忽然一阵同情之感,掠过她的心头,但她面上却装出毫不在意地,在她对面坐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管家许保又出舱去了,大船缓缓在湖面移动,湖波在夕阳下闪烁起千百度彩霞,使得船上的人,都要眯缝着眼睛。
雷峰塔在夕阳下屹立,塔顶隐约可以瞧见有些小树盘生。一种古拙和庄严的景象,使得右边的净慈寺失掉应得的赞赏机会。
董香梅凝望了一会,自语道:“这塔真好看……”
王若兰道:“那边的保叔塔也很好看。有人说雷峰如老僧,保叔如美人。这评语真不错,不过,雷峰塔因为有白娘子那段传说,故此闻名天下……”
董香梅嗯了一声,细细再瞧那雷峰塔几眼,忽然道:“那个男人太薄情了,若果我是她,哼,早就把他杀了,还有那老和尚,也是该死的东西……”
王若兰低喟一声,歇了片,才轻轻道“能够那样地去爱一个人,总是件好事。”幽幽的语气,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董香梅吃一惊,细细品味她的话时,却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不过,她仍没有反驳。
她们在暮色苍茫,回掉言归,醉人的酉子湖,被夜幕徐徐地笼罩遮掩起来。
自从这次游湖之后,董香梅便对这位继母有了不同的观感。不过,她仍然不肯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近。
然而这一点却是须要她十分吃力才能够坚持。
她自己也没个伴侣,这是因为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姐们,和她坚强粗野的性情格格不人的缘故。
因此,她只好独自一个人,驾一叶扁舟,老是在西湖中飘荡。不久,这个方圆十五里的西湖,已被她游踪踏遍。
这天,她将小舟系在湖亭下;自个儿走上亭中。这时,正是中午时分,游人甚少,只在那边栏杆有一个少年面湖凝仁。
她在这边对着湛明湖水,心中也是空空荡荡,宛如那一湖静水,把她的心浸洗得空明灵净。
那边的少年忽然朗声吟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她禁不住回头去瞧,只见那少年自个儿摇头摆脑地吟诵着。心中便想到:“原来是个书呆子。”
只见那少年摇摆得十分有味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少年闻声回顾,四目一触,把个董香梅吓得芳心大跳不止。
原来那少年面皮白净,眼若寒星,修眉胆鼻,映出一团风流模样。分明正是那日偶然瞧见韦千里的真面目一般。
她嘴唇微张,欲言又止,再定神看时,那少年的衣着虽然甚是朴素,却是大方适体。
少年似乎不惯与姑娘周旋,失措地拢手一揖。
董香梅见他失惊之状,反而定下心来,又是噗嗤一笑,故意调侃他道:“古人说礼多必伪,你说可对?”
少年直起身,闻言又是一愣,竟不会回答。
她道:“你姓什么呀?”
少年觉得这位小姑娘太不客气,但仍然说道:“在下魏景元,乃是本城人氏。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董香梅有点失望地晤了一声,率然答道:“我姓董,名香梅,即是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香梅两个宇。”
魏景元但觉她的眼光十分锐利,可不敢和她碰眼光。同时,立刻也将小觑于她之心收起。
只因为告诉他名字时的字眼,随口念出林和靖咏梅的名句,这一句里面虽然只有个香字,但因这一句乃是咏梅诗,故此她没有再说梅字,这种心眼儿,可也太多了点。”
“董姑娘的口音,似是远来之客,仙乡何处,可肯见示?”
董香梅一径瞧着他,却见他不敢作刘桢平视,这神态就像韦千里那样。不知不觉中,又使上对付韦千里那种顽皮态度。
她道:“祖籍吴头楚尾,如今非豫非鄂,你猜猜看吧!“
魏景元知道所谓吴头楚尾,乃是指江西豫章,可是后一句非豫非鄂,根本便不知作何解法,不觉大为惊讶这位姑娘胸中所学之博雅。猜想所谓非豫非鄂定是从什么罕睹的典籍中取用的冷僻成典。
当下只好含糊地嗯一声,可是董香梅再问道:“你可猜得出来?”
魏景元面上一红,嗫嚅道:“在下孤陋闻寡,不敢妄作蠡测……”
她款款走过去,人未到,香风先送,魏景元吸一口气,脑中一阵晕淘淘的。
董香梅衣袖一拂,直奔魏景元的身上。
这一袖要是拂上了,魏景无非给摔飞不可。
可是在衣袖及体之际,她忽回味过来这人并非韦千里,这个玩笑开不得,连忙猝然撤回力量。
但衣袖仍然拂在他身上,把个魏景元拂得更加发晕。
他玉面通红,不能抬目。
“啊,对不起,我瞧着你面熟得很,就像那个常跟我开玩笑的人一样,所以我….,,
魏景元震动一下,心头冷了半截,忍不住酸溜溜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他姓韦,名千里,我们都叫他书呆子,长得跟你一样,年纪也差不多。他如今就在非豫非鄂的老家处……”
他哦了一声,喃喃道:“在老家处,那么你们很熟的了?”
“当然很熟,我们很好呢!”她没有注意到魏景元的面色骤然变了一下。
“对了,你刚才念什么重来又是三年,那么你是刚回到杭州来的么?”
魏景无道:“是的,我昨天才回来,可是风物不殊,但人面已非。那最疼我的祖父已经去逝了。我是随着叔父到杨州去学做生意的,现在,我可要留在家里侍奉母亲……唔,这三年光阴浑浑噩噩地浪费了,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如今重返故乡,眼中风光如昔,故此心里甚多感触……”
她同情地点点头。
魏景元又奋然道:“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老负平生,我总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负却此生……”
这一刹间,这位俊美少年一点也不像怯懦的韦千里。他那种豪气干云的样子,面上的神情,组成大丈夫的轩昂气概。
她宛如当日忽然瞧见韦千里拨起覆额乱发,露出俊美的庐山真面貌时的惊讶心情一样。这位和怯懦的韦千里极相像的少年,蓦地流露出轩昂的丈夫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景象,使她不禁凝目无语,痴痴地瞧着他。
他生像是得到鼓励,傲然笑一下,剑眉斜斜飞起,朗声道:“我虽然身困市尘麝俗之间,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讨经世之术。不管有什么艰难阻险,但此志终不渝……”
董香梅同情地嗯一声,轻轻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平湖上荡过几叶轻舟,天光水白,一片温柔宁静中,传来操桨的咿唔数声。
魏景元勾起连年落魄的怅惘,也触起生平的雄心壮志,一时心驰神越,伸手捉住她的脂白柔荑,道:“你真的相信我吗?”
她轻轻点头,那颗心儿却一阵鹿撞,王也似的脸庞上,泛起红晕。
两人肌肤相接,如受电触,一时情思飘逸,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傍晚时分,暮色悄悄来到人间,董香梅才回到府中。
她没有去用晚膳,自个儿和衣躺在绣床上,痴痴望着香罗帐顶在出神。
使女一点也不敢惊动这位脾气极坏的姑娘,任由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此刻董香梅的芳心里,正泛滥着一股奇异的情感之流,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似是快乐,却又有点怔忡不安。她恨时光过得太快,但又害怕时光真会停顿。
冥冥中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尚未全开的情窦趋向于成熟。刹时间,她像懂得了许许多多以往从来不会想及的事物道理。虽则,她也没有真个好好地思维,却是自然而然地领悟。
人生往往便是这么奇妙,能爱的时候,青春已逝。
未曾懂得爱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上了,于是,这些人们只好迷迷糊糊地去实现冥冥中已安排好的结局。
自从这次会面之后,董香梅每隔三天两日,总到西湖和魏景元见上一面。
每逢将届约会的时候,董香梅便觉得坐立不安,简直不知干些什么事儿,才能排遣那一小段时间。
少女的矜持,又使得她不肯让自己太早赴约,苦恼到极点之时,回心一想,这个约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呀,于是又哑然失笑,似乎能够安静下来,然而天晓得,只不过顷刻功夫,她又焦躁恍惚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他们的湖畔密约已超过六次之多。可是末后这两次,董香梅回来时,芳心总觉得十分别扭,因为她凭借女性的特别灵敏的直觉,已察出魏景元似乎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距离。
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但没有增进,反而比以前还疏淡了一点。
她感觉得出这位英俊的少年,不过只为了脸嫩心软的缘故,所以还和她殷殷订下后约。然而,她并不是要求这种伪装的感情,说得好听点便是含蓄的感情。她渴望的是赤裸裸的,大胆的和奔放的感情。
因而,她不免偶尔会记忆起大师兄曲士英有力的臂膀的拥抱,以及那壮健得像石头似的胸膛。
最后的一次见面,董香梅甚是气恼,故此临到分手时,订下的后约,竟是期旬之久。然而魏景元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这可使董香梅倍加气恼。回到府中,独个儿躺在绣床上,真有点愁肠百结,芳心尽碎的凄凉况味。
距离约会还有四天时,七步追魂董元任以及小阎罗曲士英已回来了。
董香梅在伤心之余,便拉了小阎罗曲士英一同游湖解闷。
曲士英虽说刚刚回来,但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旅途劳顿之色。
两人驾着一叶轻舟,在西子湖中缓缓泛游。
小阎罗曲士英在夕阳下,细细打量董香梅几眼,手中一面操桨,心里一面忖道:“个把月不见,小师妹长得更美丽了。难道这湖光山色,真个可以使人早熟和更美丽吗?”
“大师兄,你和爹出这趟门,去得太久啦…··”
小阎罗曲士英禁不住微笑一下,想道:“她居然也挂念我,否则她怎会觉得我出门太久?“
他明白这位小师妹不会问他出门干什么去。
因为他乃是和严峻的师父一道静悄悄地出去,在师父没有宣布之前,那是决没有人敢问的,即使是师父的女儿董香梅。
“师妹,你猜我和师父去了什么地方?”
董香梅摇摇头,并不做声,但那双澄澈乌溜的大眼睛,却询问地瞧着他。
“你总听过金蜈蚣龚泰这个名字吧?对了,便是那个衡山派叶徒金蜈蚣龚泰。四十年前他被逐出师门,便到北方扬名闯四方,不及三年功夫,黑道上几乎都推崇他为北方领袖人物。其后,他更将势力南布,隐然成为南北道盟主,就像咱们今日白骨教榆树庄的声威一样。”
他歇一下,见董香梅果真凝日聚神地听他述说,便傲然笑一笑,继续遭:“可是,师父在三十年前,忽然向黑道上发展,以咱们白骨门的威望,天下武林无不震动。其中最感威胁的,当然是金蜈蚣龚泰,事情酝酿了两年,终于爆发而见了真章,决定究竟谁是黑道盟主。师父以一双肉掌,不让师叔等帮忙,便轻易地将当年所谓燕赵四凶打个心服口服。这燕赵四凶乃是金蜈蚣龚泰手下最著名的人物,就等于我在白骨门的地位一样……”他又傲然一声。
董香梅却觉得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厌烦地皱皱眉头,小阎罗曲士英觉察了,立刻敛住笑容,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金蜈蚣龚泰出自名门正派,天资颖慧过人,在被逐出师门之时,已是衡山派第一高手,别出心裁打制了两柄形如蜈蚣毒钳的利钩。称为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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