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提早下课赶回病房,却从门缝间听到简品惇房里有交谈的声音,原先她以为简品惇在讲电话——这段住院期间虽然简品蕴替他向事务所请了假,不过她知道他每天还是会以电话和事务所的同事连络,有时讨论一些深奥到让她只听得懂单字,拼凑起来却变成外星语的案例;有时研究一些个案资料云云之类的公事,这似乎也成了他打发住院时双眼不便的无聊时间唯一方法——后来她才凑近门缝瞧,就发现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正与简品惇在聊天……基本上,她觉得那个男人是来做心理谘询或是告解的。
原先他们两个男人的话题围绕在离不离婚这上头,和她没有半分关联,谁知道那个姓应的男人瞄到在门外的她,一句——那女人是谁?我记得你妹妹不是长这副模样,什么时候你身边冒出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知道姓应的男人是在暗指她那天化的视觉系艺人浓妆。
结果简品惇给他的答覆却足足伤了她的心。
每回偷听都没好事,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她情愿当只被好奇心杀死的笨猫,也不要再做坏事了!
“偷听是不好的行为,你怎么老改不了?”两次偷听两次被他发现,可见她的技巧有待磨链。这回想再敲她一记爆栗倒是落了空,大掌在一臂长的距离问摸索,总算让他有了些盲人摸象的味道。
“……可是那句话,是你的真心话吧?”声音从地上飘起来,幽幽怨怨的。花漾半蹲半坐地抬眸观他。
因为她人没有在现场,所以他才会在好朋友面前抒发怨慰,说出了重话,直指她是凶手一样的笃定——虽然她打从心底也是这样看待自己,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很难过……
简品惇跟著她一块蹲下来。“记得那天中午,我得到了什么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他的问题来的又急又快,她还在追问著他那天那句话的真实度,他却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她,一点也不尊重发言的先后顺序。
“自己想。”他不给直接答案。
花漾是真不懂他的意思,那天听他这样说,让她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补不补偿,最多就是因为心里那份自责内疚被他轻轻挑动,却在她身体里造成钜大影响,将她所有活力抽乾,害她蹲在垃圾筒旁边足足反省一个小时,后来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她又买了一大堆的食物去讨好他——
大“呀”了一声,花漾似乎逐渐捉住头绪了,“你是指……中午那份海鲜披萨和STARBUCKS的拿铁咖啡?”愣了很久的脑袋终于劈进了一道亮晃晃的闪电,再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句话是故意说来让我听,让我因为内疚而……补偿你的?”
“幸好你还不笨。”简品惇咧开笑弧。当时早发现她在门外鬼鬼祟祟,说出违心之论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榨取予取予求的权利……或更多的关爱吧。“我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你来觉得内不内疚。”站起身,朝她的方向招招手,大掌就这么搁在半空中,花漾看懂了这手势动作的涵意,忙伸手反握他,将自己的手臂穿挽进他的肘间。
她觉得自己像只导盲犬。
“那你完全不会讨厌我罗?”她可以这样解释吗?
她的声音还真是容易让人分辨出喜怒哀乐,一听就足以想像现在挂在她脸上的笑花开的有多大朵。
“怎么可能完全不讨厌?我对一只化了浓妆的刺猬没有太大的认同感,现在眼不见为净,勉勉强强可以当没看见,容忍和你挽著手走在一块,等绷带拆下来,我自己也不敢保证脸上的厌恶会不会太明显。”丑话说在前头,他对她的既定印象太鲜明了。
“我现在不是刺猬了!也没化妆!”她知道他是说头一回见面时她梳的刺猬发型,那个发型好浪费时间,她近来的心思全挂在他身上,哪有心情去理会三千烦恼丝的造型呀!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忙著替他张罗东张罗西的,短发都只不过梳个几回再拨回耳后就算了事,更别提化妆,连敷脸也没空。
“不然是什么?”
“……绑成一串的筒单马尾。”
说得很轻描淡写嘛,颇有避重就轻之嫌,可见那一串“简单马尾”有待商榷。“很好,刺猬把刺全集中在一块了,有长进。”
这句话,绝不是夸奖。
花漾蓦然一惊——
等一下护士小姐就要来替他拆两眼绷带,那、那他就会看到她的模样……她现在邋里邋遢的模样,没上粉的脸蛋一定是蜡黄色的,没设计过的发型一定像是在泥地打浑数圈的土拨鼠,又毛又躁——她瞠著圆亮的眼,脸上原本绽放的笑靥被突来的惊悟给冻僵。
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他看到她这个模样!
万一他不喜欢她这种长相的人怎么办?她是不是该学电影里牺牲奉献的女主角,为了让男主角心里烙著完美无瑕的幻想模样,该就地挖个地洞去躲,让他永远对她念念不忘……可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本来就没什么幻想空间,她已经被定义在刺猬一族了……
“不说话,是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花漾晃著头。
要是将她心底方才那番想法说给简品惇听,他一定会越觉得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成天只会想些有的没的。“没有,我们回病房去,不然等一下护士要拆绷带找不到人……”
声音这么有气无力,说没事鬼才信。“有话就别放在心上,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
“我们算熟噢?”花漾都还不敢将两人的关系视为熟稔,竟从他口中先听到这样的答案,心里好高兴,“可是我还叫你简先生耶……”她对这个称谓一直有意见,觉得好像生疏的陌路人,可是她又不敢太这次,她还真想叫他一声阿惇还是惇哥什么的。
“我妈嫁给我爸那么多年,她也都叫他简先生,称呼和熟不熟没有直接关系。”
“夫妻还这样叫?好怪。”
“他们能找到所谓的情趣就够了。”夫妻间的肉麻,建筑在彼此的共识间。
“我爸妈只会用奸夫淫妇来称呼彼此,听起来你妈叫你爸简先生真的亲密多了。”比上不足,比下可是绰绰有余。
听出她的羡慕,也恼火自己无心提及父母间的事让她与她的烂人父母相比较,简品惇真想咬下自己的舌头,果然是多说多错。
“不然你就跟著蕴蕴也叫我一声哥,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熟稔的话。”说错了话就得补救,这是简品惇从白衣天使身上学到的道理。
“不,我还是要叫你简先生,称呼一点都不重要。”一旦那个“哥”字喊出了口,她的地位就会被固定在“妹妹”的身分上,有没有办法可以扶正谁也不知道,最惨的是说不定以后还会被他贡献给酒肉朋友泡,拿“妹妹”进行友情外交哩。
叫简先生好,进可攻,退可守,他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定会以他妈妈为目标的。
亲爱的婆婆,媳妇会努力跟上您的脚步的!
“随你,既然达成共识,你还要把话闷在心里?”
“……嗯,因为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跟你说没有用。”
她怎么能告诉他——我怕自己没化妆的长相会吓到你,你有什么好意见,提出来参考参考呀?咱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嘛。
“我帮不上忙?”
“是可以啦,眼光不要太高就好了。”她说的很小声,但对于近来全靠双耳在接收一切讯息的简品惇来说,他已经听得够清楚了。
没点破她的嘀咕,两人走进了病房,她将他扶到床上。
花漾开始收拾房里的东西,下午办理出院时才下会手忙脚乱,基本上简品惇的住院物品只有小小一袋,其余的杂物全是花漾多添购的非住院必需品,还有那六大罐的奶粉……
“我打电话让我爸下午开车来接人。”简品惇按下手机快速键,手机那端传来却是简品蕴的声音。
“哥呀?今天检查的怎样?”
“很好。下午可以出院,爸呢?”
“洗手间。对了,爸说他下午要开会,叫你自己搭计程车回来噢。”简品蕴在电话那端啃苹果,一旁电视声音也开的很大声,听来颇为优闲。
“噢?”
他们简家人向来以家人为重,从小到大,他或简品蕴的家长会,简爸可从没缺席一回,无论他手边有多大的会议要开,也绝对不及孩子成长过程来得重要,这是简爸的至理名言,也没有违背过一次,不过……他不认为他出院这事,会比家长会来得不重要。
“你们都不过来?良心全被狗啃了?”他以为简品蕴在开玩笑。
“不是啦,我们在替花漾制造机会耶。”
简品惇啧声,“蕴蕴,你也跟著胡闹什么?!”
“谁胡闹了,你因为看不见,所以你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每次听到可以帮你做事,她眼中的光彩有多璀璨,璀璨到好像我拒绝了她或是抢了她的工作就会遭到天打雷劈一样,我相信她如果知道可以亲自护送你回来,一定会高兴到不行。”所以她才和老爸商量,用这种方式报答花漾这些日子的小小辛劳,不然简品惇以为他们自家人为什么如此放心将哥哥丢给别人去照顾,还不是想满足小女孩的快乐,真是用心良苦呀。
“这是什么烂藉口,摆明著就是你们泯灭天良,还想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真是白疼你们了。”
“随便你怎么说了啦,要取悦你真难,取悦花漾就简单多了,帮我向她问好噢,拜啦。”兄妹之情在这一刻濒临破灭,尤其是简品蕴挂电话挂的超俐落。
“怎么了?”
一旁的花漾大概将他们对话的内容拼凑个七、八分,但毕竟她只单方面听到简品惇在说话,手机另一边的对白则只能凭猜测。
听起来,好像是他被家人给甩了一样……
“没……”简品惇才要开口,护士小姐推著推车进房,“我来替简先生拆绷带。”又是先前那名白衣天使。
花漾跟著凑到病床另一边,瞧见酷脸白衣天使准备动手拆起绷带,忙道:“你要轻一点,会弄痛他,轻点轻点——”
“我还没动手哩。”白衣天使丢给她一记眼神警告,这么不相信她的专业技术吗?
“你不要一扯下绷带,就把他的眼珠子给扯下来……”花漾这回收敛音量,可是话还是很打击护理人员的信心。
“我相信我若是扯下他的眼珠子,你会抄两百个小弟来砸医院。”白衣天使说著笑话,可是脸上表情可是很严肃,倒是简品惇笑了出来,而花漾只能露出一脸“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讶异表情。
剪开绷带,白衣天使小心翼翼将缠在他双眼及脑后的绷带一圈圈缓缓卸卷下来,花漾反射动作握紧简品惇的手掌,像是要给他勇气,只是简品惇压根没有任何害怕,白衣天使动作纯熟,自然也没有弄痛他半分。
“你的表情实在是很伤人耶。”拆到一半,白衣天使停下动作,对著花漾说道。
“怎么了?”简品惇最吃亏,什么也瞧不见,只能询问,还以为白衣天使在说他。
“我在替你拆绷带,她一张脸皱的像颗叉烧包,好像我在拿刀捅你似的,我都开始怀疑起自己不是在拆绷带,而是在拿绳子捆你脖子。”白衣天使解说著,她知道病患家属心急如焚的心态,可是有必要给她这个小护士如此大的心理压力吗?
“我是因为紧张……”花漾红著脸替自己狡辩,幸好现在只有白衣天使一双眼瞧见,要是连简品惇也用这种趣然的眼光看她,她一定会羞愧的当场从窗户跳下去。“而且我怕你弄痛他的伤口……”
“没错,你的表情的确是这么说的。”白衣天使继续拆绷带,露出了简品惇的右眼,“等等,先别睁开眼,等我把你左眼的眼垫弄好。”撤掉全部绷带,贴著纱布的左眼上方也隐约能见到一条扁钻划过的伤痕,又红又深。
“轻点噢……”花漾还在嘟囔。
眼垫再加上一层棉质眼罩,大功告成。“好罗。接下来就麻烦你先用右眼了,回家后要是眼睛随时感到不舒服或是头痛、眼睛不适,立刻到医院来检查,OK?”
“嗯。”
“小包子,好好照顾他。”白衣天使撂下话,推车走人。
好几十天没睁开的右眼,必须在不牵动左眼伤口下打开,让简品惇费了一番小小工夫。
“怎么了?!看不到吗?你看不到吗?!”花漾的双手不停在简品惇眼前晃动,见他没有丝毫反应,眼睑也呈现无法睁开的情况,她的手摇得更心急了。“护士小姐!护士小姐!”她准备冲出去叫回刚走不远的白衣天使来看简品惇的情况,冲的力道太猛,以至于手臂被人往回扯时,她完全失去了重心,踉跄地跌回身后床上——简品惇的臂弯里。
“大惊小怪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