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越,我早就讲过不让你做警察了。你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看看现在受伤了吧?”严母的眼眶中盈满泪水,唠唠叨叨地说,“你从小到大就不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这次你就听妈妈一次,出院我们就办离职手续,好不好?”说完,严母使个眼色给严子惠,示意她帮忙劝阻。
“子越,”严子惠一开口,病房里顿时多了几只蝴蝶蜜蜂来采蜜,“做警察真的蛮危险的,我们都很担心你。”说完,求救似的看一眼自家老公。
阿航接收到严子惠的求救信号,明明知晓严子越根本不会听劝,还是得依令行事,做足戏份,“子越,这次你就听妈妈的话,听你姐姐的话,出院就办离职手续,然后到我公司上班。”
严父乐了,出言赞叹:“嗯,这个主意好。阿航,你真聪明。”
然后,病房里来探病的四个人一扫之前的担忧,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到底应该给严子越安排一个什么职位。狭小的病房里热浪冲天,气氛与整间医院的风格完全不搭,兴奋且激昂。
提着两只开水瓶的钟无依用手肘推开病房门,出乎意料见到四个人正热烈交谈,每个人均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她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躺在病床上的严子越任由他们四人自编自导自拍自由发挥任意联想,不发一言,只做观众,不做回应。这样的剧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最后均以不了了之收尾,他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惊。
但,门口那一个可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怕也是第一次见到亲属探望病人气氛如此高涨吧。严子越在四人手舞足蹈的缝隙间捕捉到钟无依已然呆了近一分钟,十足被吓到的模样。哎,观众要喊卡啦。
“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医生来了。”
四个人闻言立即停止讨论,同时转身,动作一致,声音整齐,估计是长久训练的结果:“医生好。”
钟无依哪见过这种架势,不由退了两步,只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严子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钟无依一见,扔掉手中的水壶,飞奔上前,一把按住他,口气中含着命令与焦急:“不要乱动!”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指向钟无依与严子越,动作又是出奇的一致。
严子越冲着钟无依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十足一个小孩子淘气模样,“吓到你了?”
四个人,八只眼睛,扑腾扑腾掉下来。自家儿子,自家小弟,竟然对医生扮可爱!
“不要紧张,我不会扯到伤口的。”钟无依不说话,严子越赶忙解释,然后转话题,“我给你们做介绍。钟无依,我的主刀医生,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无依,那四个人分别是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按照性别年龄对号入座吧。”
四个人,四只右手,又在同一时间伸向钟无依。钟无依举着一只手,不知道应该先握哪一个。
时间定格在此时。
突然,严母说了一句话,打破了此刻滑稽时刻。她说:“子越,我今天早上接到了柔柔的电话,她说下个月回来。”
钟无依的手垂下来,回头望向严子越。
严子越也望向她,眼神闪烁不定。
沈柔柔要回来了。
第9章(1)
关于沈柔柔的所有话题都是禁忌。
钟无依每日按时去严子越的病房替他做身体检查,与他聊天,替他带一日三餐,态度与之前并无差别。严子越每每见到她总是笑容满面,叮嘱她按时下班、按时用餐,讲一些乱七八糟的笑话逗她笑,偶尔订束向日葵托欣欣送到急诊室,关心与在意一如从前。
他与她之间承接之前的和谐与融洽,日子过得顺遂而平淡。
只是,对于沈柔柔其人其事以及她即将归来的事情,他与她谁也不提及。
有几次,趁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徐彻有意无意地提及沈柔柔,旁敲侧击地问严子越的打算。严子越每每生硬地结束话题,不想继续谈论,不想苦苦思索而无任何结果。而钟无依呢,她保持沉默,无论谁询问她与严子越的关系,她的回答一概相同:我与严子越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不肯想清楚,一个决定隐瞒一辈子,见面谈笑,转过身,却黯然神伤。
三个星期后,严子越康复出院。钟无依特地送他到医院门口,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例行公事一般。
仲秋的天气非常好,秋日的天空宁静高远,一轮红日冉冉上升,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上的生灵,所有的一切熠熠生辉。
钟无依站立在阳光深处,面带微笑,与严子越和他的家人道再见。
严子越在家人的催促下上了车,隔着玻璃窗不断向钟无依挥手。车子开出去很远,他仍频频回头凝望站立在医院大门口的钟无依。她亭亭而立,习习秋风掀起白色衣角,黑色长发随风飞舞,不时遮住那张美丽安静的脸。
车子越开越远,他离钟无依也越来越远。淡淡惆怅压怀,心中涌起满满的失落感。
车子开出医院的主干道,驶入大街,渐渐融于长长的车流中,再也分辨不出。钟无依一直伫立遥望,满腔的爱意无法表达,压在心底是无穷无尽的痛。
她轻轻叹口气,正想转身回急诊室,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看一下号码,按下接听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开心:“冯阿姨,什么事啊?”
那一头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依依,你妈妈心脏病发,正在送往仁心途中。你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五分钟后到。”
钟无依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钟无依的妈妈住进仁心医院的特等病房,冯阿姨随同看护照料。钟无依照常上班,下班后即到病房陪伴妈妈,日日忙碌而劳累,几乎没有时间再去想她与严子越的点点滴滴。
如果不能拥有,那就忘了吧。
一伸手,将所有的前情往事挥入云彩间,随雨而降,随风而走,硬生生从自己的身体剥离,于是遗忘。
钟无依妈妈入住仁心医院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天便风闻整栋医院。人的嘴巴只有两项功能,除了吃饭,就是说话。一个人每天只用吃三顿饭,加起来超不过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大部分无聊的人用来谈论周围的每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与自己无关的,统统不放过。
听闻消息的隋唐出于礼貌和关心,下班后专程去特等病房探望钟无依的妈妈。一见到钟无依的妈妈,隋唐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师妹可以那么漂亮,那么端庄。因为,她有一个绝佳的基因。
她的面庞和五官与钟无依非常相似,一样的瓜子脸,脸色白皙,双眉仿如两轮上弦月,目光清澈不含杂质,安静而通透。虽说她与钟无依就像经一个模型里雕刻出来,却多一分超然,多一分遗世独立的清宁,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又像一个不谙世事远离尘嚣的仙子。
“师妹,见到钟妈妈,我的七窍通了六窍。关于你从何而来以及为何如此,我心中算是明白了八九分。”隋唐感慨道。哪有人活到五十多岁尚保存着最初的天然本质,钟妈妈可谓一个特例。
钟无依没有顺隋唐的话题,引他至妈妈面前,柔声说道:“妈妈,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师兄,隋唐。”
隋唐听着师妹的莺声燕语,如沐浴在斜风细雨中,通体舒畅,极尽恭敬道:“钟妈妈,您好。您真漂亮。”
钟无依的妈妈轻轻地抬了抬头,淡淡地扫视他一眼,问:“你觉得我漂亮吗?”
“对啊,您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钟无依的妈妈展颜一笑,如牡丹绽放,百花顿时无色,“是不是正航告诉你的?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隋唐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钟无依轻轻揽住妈妈的肩,顺着她说下去:“妈妈,隋唐是正航的朋友,是正航让他来看您的。正航要你好好生活,每天都开心快乐。”
妈妈满足一笑,忽然看着钟无依问:“你是谁?”
隋唐更加惊呆,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于一个怎样的场景中。
“妈妈,我是钟无依呀。我也是钟正航的朋友,代替他来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正航希望你好好活着。”
妈妈大力地点头,面色渐渐红润。钟无依招呼冯阿姨照顾妈妈,自己送隋唐出去。事已至此,无法再隐瞒,只好一一叙述:“就像你刚刚看到的,妈妈不认得我,不认得任何人。自我十五岁爸爸离开后,她的记忆回复到二十五岁初与爸爸恋爱结婚的时刻,她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容不下其他人。”
隋唐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哽咽道:“可你是她的女儿。”
“女儿又怎样呢?”钟无依反问道,“与她的爱情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太残酷了。”
“其实并没有。师兄,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安好,我就觉得自己还可以活下去。师兄,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别人可怜我。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在她渴望的眼神注视下,隋唐没有办法不点头。这个外表冷漠淡然的二十七岁女子,内心中竟隐藏着如此深重的痛苦。十五岁同时失去爸爸妈妈,一个人撑起所有的困难和风雨,一个人坚强地向前走。
这世间,谁可依赖?
即使钟无依不断祈求上天庇佑妈妈,即使钟无依找了最好的医生和护理人员,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挡住妈妈离开的脚步。
妈妈住院的第七天晚上,她的主治医生打来电话,通知钟无依她的心脏功能几近衰竭,几乎处于弥留状态。钟无依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长伴妈妈左右,不眠不休,希望妈妈可以醒过来。
第二日上午,天气非常好,是个明媚的晴天。秋日的阳光大片大片洒落,斜斜照进病房,投射在妈妈白皙的面庞上,泛起淡淡的光辉,安详而圣洁。
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开口说话,竟那样清晰:“无依。”
听到妈妈亲口呼唤自己的名字,钟无依流出喜悦的泪水,哽咽道:“妈妈,你记得我了。”
妈妈的嘴角含着一个笑,隽永而淡雅,“无依,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没有办法活在没有正航的世界。你好好生活,妈妈要走了。”
连在妈妈身上的所有仪器同时发出刺耳的叫声,心电设备的屏幕上是一条长长的直线,不断延伸。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冲入病房,进行最后的抢救。
冯阿姨拉开钟无依。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轻合双眼,看着医生护士围着妈妈做各种急救措施,心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因为,她明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十二年中她唯一清醒时刻是为了与钟无依说再见,叮嘱她好好生活,仅此而已。
钟无依挣开冯阿姨的搀扶,一个人离开病房,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随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阳光是那样好,灿烂,温暖。三三两两的病人在家人的陪同下聊天,散步,享受阳光的照耀,分享面临死亡的痛楚与康复的喜悦。相互依赖,相互扶持,彼此相依相偎。
此时此刻,她想念严子越。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的存在,可是,在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严子越,需要他陪伴身边。
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照顾,想念他的关心,想念依赖他的感觉,想念那种他在身边自己不想现在不想未来的安全感觉。
她拿出手机,找到严子越的手机号码,开始拨号。
即使在美国那个缤纷多彩开放疯狂的国家生活了两年,沈柔柔依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略显弯曲的长发,温婉的笑容,粉红色长裙,一颦一笑,温柔而含蓄,依旧是极富大家闺秀风范的窈窕淑女一个。
分开两年,严子越再次见到沈柔柔,心情出乎意料平静无波澜,只是简简单单拥抱一下。一如见到多年未曾联络的老朋友,态度亲切而不亲密,举止亲和而不亲昵。
严子越接过沈柔柔的行李,拉起她的手,口气平平道:“柔柔,累了吗?”
沈柔柔转头望着严子越的侧脸,看不出一点喜悦之光,抱怨道:“子越,我发现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有问题哎。我们一天不见,你是这种表情,我们两年不见,你还是这种表情。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念我吗?”
严子越不理会她的抱怨,权当是小女孩在撒娇,敷衍道:“想念,我怎么会不想念你呢。好了,你累了,我们先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自说自话,主观认定,从来不询问我的意见。沈柔柔在心里不断抱怨,哼,讨厌的严子越,明明只比我大三四岁,每次见面都把我当作小孩子,老气横秋,就像爸爸一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