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绫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卓君明却注意到她后胯伤处,渗出了一大片的鲜血,分明是过于震动的缘故。“姑娘可要找一家客店,住下来歇歇?”
彩绫点点头,似乎连说话力量也提不起。
卓君明策马在头里带路,两匹累马拖着疲倦的躯体往前面走,附近民家,都像穴居,难得看见几间象样的房子。前道有一个十字路口,算是这镇市惟一的一条大路,就在道边,盖有一座竹舍,占地颇大,悬有一块“蔡家老店”的招牌。卓君明在店前翻身下马,回身向彩绫道:“就在这里先歇下来吧!”
彩绫点点头,随即翻身下马。
卓君明这才发觉她的坐鞍都染满了血,由不住吓了一跳,彩绫苦笑着把身上的斗篷拉下来,向着卓君明摇了一下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她一向称强好胜惯了,自不愿以伤病示人,卓君明看在眼里,心中好生难受。
蔡家老店门侧搭有一个茅草小棚,是专为南来北往客商钉马掌的铁匠铺,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传出甚远。一个毛头小子由棚子里钻出来,过来就拉二人的马,问明了卓君明是住店的,回头向着里面吆喝一声,也没听清楚他叫些什么,即见由店里跑出来一个伙计,乍看之下,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原来那伙计,披着一整块羊皮,只在皮上挖一个洞,把头钻出来,整个身子连两条腿,全都遮在羊皮里面。猛看过去,真不禁吓上一跳。
卓君明叫他开两间房子,那个伙计用十分惊异的目光,打量二人几眼,才转身向店里步入。
荒村小店,谈不到什么排场,光线也不好,大白天屋子里还点着火把,油烟子把四面墙壁熏得黝黑。这个翻穿羊皮的伙计也看出了来人是两个阔客,特意为二人找了两个上好的洁净房间。所谓上好的洁净房间,其实也不怎么干净,只是在黝黑的墙壁上多贴了一层桑皮纸而已,房子里除了一张炕(注:北方人冬季多睡炕,外系泥灰,内里燃薪,以供取暖),只有一张破八仙桌,两把椅子。
卓君明把一间较为干净的让给彩绫住,特意叫那个伙计把被褥重新换过。
郭彩绫实在支持不住,合衣倒在炕上。
卓君明服侍她喝了一碗茶,发觉到彩绫脸上烧得通红,不由大惊,道:“姑娘你病的不轻,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好!我这就去。”
说罢正要站起,郭彩绫却唤住他道:“卓兄,你先别急着找大夫,还是先到红水晶客栈里去把那几个可怜的女人安置一下才好……”
卓君明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这些事,我记住就是了!”
彩绫点头道:“红水晶客栈里还有我的一些东西,有我爹留下半瓶灵丹……还有……”
“还有什么?姑娘你只管关照就是了!”
彩绫轻叹一声道:“还有那匹宝马黑水仙,你找着给骑回来吧。”
提起了这匹黑水仙,卓君明不禁连想到了寇英杰,心里未免有所感触,彩绫更似触及了满腹辛酸,眼睛一红,差一点流下泪来。她怪不好意思地强作微笑道:“这匹马是寇师哥留下来的,总不好在我手里丢了……”
卓君明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养病吧,寇兄弟既然已现了侠踪。早晚总会遇见他!”
彩绫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时未曾说出。尽管在病伤之中,看上去她仍是那么的美,一蓬青丝乌云似的披在肩上,弯而细的两道蛾眉微微的弯着,挺着鼻梁,直直的拉下去,却将玉白粉搓的面颊分成了阴阳两面,在壁灯的映衬下,尤其有一种朦胧的美。她那么半支着脸,睫毛下搭着,方才挥戈惩凶,跃马狂奔的那种豪劲儿,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那种闺房处子的静态美。依人小鸟的那般温顺。
卓君明几乎不能再注视下去了,他内心郁积着过多的感伤,想到了眼前自身的遭遇,顿时有置身冰炭之感。退后一步,他抱拳道:“姑娘自重,我这就去一趟,大概在天黑以前,也就可以赶回来了!”
彩绫感激地点头道:“谢谢你。”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唤住他,道:“卓兄……”
卓君明道:“姑娘请吩咐!?”
彩绫微笑了一下道:“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翠莲,你何不把她一起接来?”
话才出口,即见卓君明脸色倏地一变,一种既惊恐又悲恸的表情,猝然使得卓君明身子如同木刻石塑般地怔在了当场。
彩绫吃了一惊,撑起身子来:“卓兄……你怎么了?”
卓君明像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脸上强作出一副微笑,那种笑未免太牵强了。
彩绫惊讶地道:“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君明紧紧的咬了一下牙齿:“姑娘,翠莲她……她已经死了。”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凄怆,说了这几个字,忍不住垂下头,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彩绫忽然呆住了:“死……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那个叫翠莲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缓缓抬起头来,他双目赤红,目神里充满了极度的伤痛与仇恨,汩汩的泪水点滴溅落下来。
彩绫支撑身子,再追问道:“就是那个要与你成亲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点点头,抬起手,把挂在脸上的泪水抹干净。
郭彩绫噢了一声,缓缓垂下头来。
“是李快刀下的手!”卓君明恨恶的紧紧咬着牙齿:“他竟然对一个可怜的软弱女子下此毒手。”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要对付我。”卓君明冷冷地道:“李快刀打听到翠莲与我要好,知道我要把她救出火坑,所以就叫人下这个毒手!”
彩绫没有说话,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凌厉,由她目神里所表露出的那种愤慨判断,她恨恶李快刀的程度,绝不在卓君明之下,甚至于犹有过之。良久,她才抬头呐呐地道:“你看见她了?”
卓君明点点头:“尸体就在她房子里……可怜她身中七刀!”卓君明痛苦地道:“这都是我害了她……她要是不遇见我,又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彩绫苦笑了一下,同情地看着他:“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卓兄你要想开一点!”
卓君明表情异常冷酷,他虽然不再流泪了,可是那张脸看上去却是沉痛,紧紧地咬着下唇,几至于咬出血来。
彩绫想安慰他,可是一时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
两张充满了悲愤、伤感的脸,木讷的相看着。
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卓君明点头道:“姑娘休息吧,我走了!”
风门拉开又关上,留下了满室的沉痛与肃杀。
勉强地吃了半碗面,彩绫只觉得身子异常的乏力。
冬日天短,不知不觉里,天已经黑了。
卓君明还没有回来,还没有带回来她要的药,她感觉到病势的益形加剧,头晕得几乎支持不住,全身骨节,酸疼得都像是要散了开来,禁不住发出了呻吟。
窗外风萧萧,桑皮纸的窗户,被吹得呼噜噜响着,不时窜进来几股冷风,袭在人身上,真有如冷箭一般的锐利。
她蹒跚地下了火炕,把窗户关紧了,才发觉到贴在窗框子上的桑皮纸,有许多已经破了,关上和开了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才走了几步路,她已经难以支持,全身发软,发烫,嘴里更是干渴得很。恍馏里,看见了八仙桌子上的那个盛有茶水的瓦壶,想着要过去倒碗水喝,勉强地走过去,才拿起壶来,只觉得一阵子天旋地转,一跤栽倒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午夜时分,天更黑,风势更紧。
窗框子被西北风刮的咯吱咯吱的响,风里渗含着小石头子儿,吹打在瓦面上,刷啦啦的那种声音,让人感觉到今夜所刮的那种风,非比寻常!
蔡家老店陷于一片黑暗里。
两排竹舍,在骤风里微微摇晃着,发出一片轰隆声,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下来。毕竟,它还屹立着,并没有真的要倒下来。
彩绫恍惚的惊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异常舒泰,那种舒泰的感觉,并不是全身一致的,而是局部的,随着一种奇怪的力量导引着,所到之处,酸疼顿止,那种感觉,像是一双有力而又拿捏得当的手,正在身上按拿着。她随即不自觉的,发出了微微的呻吟声,浓重的睡意,仍在侵袭着她,只是她实在不得不睁开眼观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双手实在拿捏得太舒服了!随着那双手十指的灵活运用,更似有一种极其温和的劲道,奇妙的灌流到她身体里面,从而洋溢起她体内所潜伏的真元内力,顷刻间上下贯通,仿佛全身的穴道全都为之通畅了。
毫无疑问的,那必然是一双男人的手!这个念头一经掠过彩绫模糊的意识,顿时使得她为之大吃一惊,倏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悬在墙上的那盏昏暗的油灯,即使火焰并不强烈,在猝然接触之下,也使得她目光为之一眩,紧接着,她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身着玄色外氅,面系黑巾的长身汉子伟昂的站立在她面前。
这汉子正自稳重专心的运施他的一双手,隔着一层外衣,在她身上各处拿捏着。双方目光乍然交接之下,彼此都似乎吃了一惊。
黑衣人正在运转的一双手,忽然停住了,他那双露出在面巾之外的眸子,这一刻交织着极为错综复杂光采,似喜又惊,又怜又怯……紊乱的目神里,更似包含着无比的情意,伤感与迷惘。
郭彩绫怔了一下,继而睁大了眼,等到她确定了眼前所看见的,绝非幻觉,而是实在的,她的惊讶才突地表露出来:“你是……谁?”随这声问之后,她倏地欠身坐起,只是不知内力不继抑或是黑衣人加以制止,总之,她的身子才仅仅有探起来的意识,却立刻化为无形。
黑衣人的一双手,正抚按在她前躯的俞海穴上,从那双手掌里流灌进大股的热力却将她欲聚的真力整个的包在了一团。
“绫姑娘!你还不能动。”说话的声音,压得那么低,像是在掩饰些什么似的。
彩绫果真就不动了。事实上她全身的各处穴道,气脉,全在这人的一双手掌控制下,这人如果真要不怀好意,探手之间,即可取其性命。
对于一个练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一种忌讳,此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使你有托天盘地的威力,又能奈何!所可告慰的是,黑衣人似乎并没有存什么歹意。这一点,似乎可以认定。
然而,对于郭彩绫来说,惊吓固所难免。岂止是惊吓,这里面还包藏有无限的羞窘与忿怒,一个自视极高,守身如玉的少女,绝不容许异性轻易地接触自己身子,况乎这人显然已在她全身上下任意地摸按一通。羞忿,一时间使得她面飞红潮:“你……你到底是谁?”目瞪着他,她整个的躯体几乎在颤抖:“你要干……什么?”
黑衣人一双精锐的眸子注视着她,深邃的目光里,显示出无比的关怀,他没有说什么,两只手继续运行着。运用他的一双掌心,飞快的转动着,掌心所接触之处,全系她身上的各处穴道,随着这人运动的双掌,立刻她通体大为舒畅。黑衣人以行动代替了他的答复,彩绫顿时息止了内心的疑惑。
只是,即使对方是心怀善意的为自己医治病痛,他这样莽撞的作风,也不可原谅。郭彩绫疑惑虽去,心里还生着老大闷气,她睁着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希望对方能够由自己的眼神里,判别出不友善,从而知趣罢手。但是,她的这种愿望落空了,因为对方根本就不再看她一眼,他只是聚精会神的在运转着他的双手。
渐渐地彩绫就体会出来,这人的手法迥异,而且,使她感觉更惊异的是,对方显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内功,那种内功妙在即使见多识广的郭彩绫,也分辨不出它的行径与路数。须知彩绫出身武术世家名门,一身武功,得其父郭白云亲授手传,一身内外功造诣,足可独步当今,睥睨武林,以她造诣来说,纵使当世仍有许多她未必能擅精的武功,却断断不会幼稚到即使连这种武功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地步。眼前,她显然就遇见了这个使她想不通的问题。这个人所施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功力?透过黑衣人的手掌,所传递出来的内功,显然有冷、热两种不同的极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何以能同时汇融于同一双手掌心里,这却是彩绫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显然,黑衣人左掌心所运施出的是极热之流,右掌心所吐出的,却是极冰之流,妙在这一热一冷两道功力配合得恰到好处,热气在先,冰气在后,二气分功,各具其妙。就在冷热两种功力气流运施之下,郭彩绫身上的关节俱都一一为之启开。郭彩绫很快就体会出来,对方所以要这般的施展,主要在于激荡起她身上潜伏的内在元力,从而使得她元气聚结充沛。
这种治愈伤病的手法,实在极其高明,绝对不同于一般,一般医者也万万不能模仿。渐渐地,彩绫身上已见了汗,同时她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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