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早被花迎春赶回家去……这个念头,让严虑有着困惑。
花迎春推着一名中年男人出来,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来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里在抱怨,花迎春还是硬在他身后使劲将人顶往厨房,虽然两人交谈声小,但还不至于完全听不见,即使花迎春努力压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门可大了。
“哎哟哎哟,我睡得正好呀,梦里和我家爱妻卿卿我我……”爱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宝叔叔,别这样,我替你加钱好不好?就两盘菜!两盘就好!”
“冷馒头不行吗?”
“当然不可以!冷馒头又硬又难咽,连嘴巴都嚼不烂了,下了肚不是更伤胃吗?!就两盘菜,一盘替你加五十文,够不够呀?不够就七十文啦!”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贪嘴——别推别推——两盘就两盘啦。”
“再炒些肉,辣一点……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爱。早上不是进了些活鱼吗?帮我熬鱼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还有!你房里不是私藏了块熏肉?!熏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爱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底下还有一坛老酒,酒拿来熬补汤最好,半水半酒熬起来可香了,宝叔叔宝叔叔,酒!给我酒!”
“这样都不只两盘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两盘和四盘有什么不一样嘛。对了对了,煎些粉饼,加蛋加葱!切些卤牛肉、鸡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给我出去坐着!你再继续唠唠叨叨下去,两盘都变成二十盘了!”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他宝叔叔肯起来切菜就给足了面子,还点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来了,但她不死心又追进去,“还有虾,虾要挑新鲜的,沙肠别忘了挑掉呀……”一只大手将她顶出去,木门磅的关起来,并且落了闩,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摸摸鼻头走回来。
“你等会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与他对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给他嗑。“宝叔叔在花家饭馆的资历可比我年龄更久,他擅长快炒,毕竟不能让客人饿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热腾腾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烦他了,那些菜肴钱全数加倍给他。”
“不用啦,宝叔叔连睡着都还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现在说不定边睡边在片鱼哩!”
果然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宝叔叔已端出两样小菜、粉饼及一锅晚上卖剩的冷饭,严虑似乎真的看见宝叔叔是闭着双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连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严虑不爱替自己多辩解什么。
“反正你爱嫌就嫌,我饿了还是会吃,才不会饿着我的心肝宝……”她嘴一闭,赶紧将“贝”字藏回嘴里,抬眼偷觑他,他似乎也听见了那三字。
见他眉峰微动,花迎春放开咬着的下唇,僵硬扭转,“才不会饿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肠的……”边说还边干笑地将手分别搁在胸前腹上。
严虑挟了块肉到她碗里,没再追问什么,她才大松口气,将那块肉尝到嘴里咀嚼。
宝叔叔又陆陆续续上了炒青菜、蒸鲜虾及豆腐羹,严虑发誓,他听到宝叔叔在打呼……
“真厉害,菜的味道真好。”睡着了还能煮出好食物,这才叫真食神。
“对吧。尝尝豆腐羹,淋在白饭上更好吃。白饭有些冷,豆腐羹热热的正好。”
花迎春还没说完,严虑已先拿调羹替她舀上几匙到碗中。接下来她夸了哪道菜,他便先将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后才自己浅尝。
花迎春本来只是看着他的举动,没多想什么,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湿泛热起来。
她不记得嫁给他的时候,一块用膳时他是不是这样待她,她想不起来……那时总埋怨他的冷漠,没心思去仔细观察。
盼春告诫过她,不要将他的无心之举无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对她好,自以为是地继续迷恋他。
严虑决计不会再娶她,毕竟她让他丢脸丢大了,他砍了严府里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绝为任何一名客户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并论——他如此的行径,还不够说明他的嫌恶有多明显吗?
那么那么那么地讨厌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几口饭入嘴,用力嚼着咽着,和着饭粒入喉才能一并吞下苦涩。
她要听盼春的劝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一只剥好壳的虾放在她碗里时,花迎春又很窝囊地感动个半死……
不对,剥尾虾而已,不算什么。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新端上来的熏鸡虽然有些冷硬,他将最嫩的鸡腿留给她,她双眸闪动闪动得快要淌泪了……
不对,鸡腿罢了,不稀奇。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你为什么突然沉默不语了?”方才明明还很熟络,现在倒是低头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别说严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花迎春咽下嘴里食物才道:“吃饭不要说话。”
这句话也是严虑最常拿来堵她嘴的话。有时她想献献宝,数数哪道菜是她亲手煮,听听他夸赞好吃——或是嫌弃难吃——也没机会。
“吃饭确实是安静些好。”
严虑默默进食,花迎春则是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无视他”的神咒。
厨房里传来弄熄柴火的声音,宝叔叔一路睡回自个儿的房去了,偌大的厅里只剩一盏烛及两道身影,静谧用着膳,这一顿,足足吃掉一个时辰。
严虑不知不觉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样他送进她碗里的食物她都爱吃的,像姜丝她绝对不碰、葱丝她爱卷着肉片吃、吃鸡不吃皮、一块完整的豆腐她爱与白饭搅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叶不吃梗……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丈夫”这一身分上做得有多失职,也难怪花迎春会怒气冲冲地休掉他。她生气是有道理的,他却一直以为她在胡闹、以为她是性子骄纵。仔细去想,他没错吗?他当然有,一个让娘子对他百般不满的丈夫,怎可能没有错?最驽钝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无从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见得会原谅他。
记得吗?那日他玩笑似的说要与她再度成亲,她拒绝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认真,不过“无视他”神咒到底有没有效呢?
“嘴角沾到饭粒了。”他伸指撷去那颗顽皮的白软饭粒时,神咒拐了个弯,而花迎春犹还不自知,嘴里喃喃复诵着——
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
用完膳,花迎春温了壶茶来,为两人解解油腻。
明明夜已深,两人谁也没有睡意,优雅品起香茗。
“我问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问吧。”
“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很气我休掉你?”
严虑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见她谨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脸不笑,“我们是『协离』不是你休掉我。”协离便是双方协商解除婚姻关系,是他也点头,不是被休得很不甘愿——他坚持这个说法。
“好好,协离就协离。你生气吗?”
“那是当然。”
“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啦……”她委婉地粉饰自己的过错,润润唇,“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啦。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会不会开心得大叫?要是没有离异,她真的好想告诉他……这是他们头一回当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紧张又惶恐又激动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的表现不错,兴许……她真的会说哦。
“不会。因为你的休书比我早一步掏出来而已,我袖里也同样有一张休书。”严虑倒是很诚实。在那当下,他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
花迎春重重抽息,这次紮在心口上的可不单单只有一根无形的箭,而是千千万万根,将她的心窝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会休了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能那么平静真是见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时那分,他会。
“原来如此……”花迎春,得到这种答案了,能死心了吗?你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爱你,还不绝望吗?
严虑本以为接下来花迎春会一如以往跳起来和他争吵,张牙舞爪地要争个赢,但她没有,她沉默的看着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么湿润,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没有,她动动唇角,唇畔浮现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柜台,抽出木算盘,纤指拨了拨。
“大厨夜里特别爬起来为你煮食,得加钱;还有,我们花家饭馆最美丽的小老闆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顿饭,得加钱;饭馆歇息了还招呼你这名贵客,等于你包下我们饭馆,得加钱——一共是三百两。小店恕不赊帐,严公子,请付讫。”
而你伤了我的心,无价。
第五章
“林老爹要外送四菜一汤,还有谁有空的?我这里忙不过来……”
“我去。”
“那个蔡大妈要一盅佛跳墙,谁送?”
“我去。”
“高少爷说我们送错菜了,正大发雷霆在摔碗,大家都不敢上高府去换菜回来……”
“我去。”
接近午膳,小饭馆里手忙脚乱,花迎春木凳子还没坐热便一会儿往林老爹家去,一会儿抱着佛跳墙到蔡大妈家,一会儿拿着木盾上高府换菜回来,忙翻了天。
直至店里客人散去,也差不多过了晌午,直逼未时,花迎春送完第六份外送的菜肴,满脸是汗地拖着脚步到家,宝叔叔一见到她,端了小盅的鸡汤给她。
鸡汤还温温热热的,是今天高少爷家送错的菜色。她将一碗饭添进鸡汤里搅和,让每粒饭都吸饱汤汁精华,像在吃粥一样。
“心肝宝贝,娘现在要喂你吃饭了,多吃一点呀。”她笑,自言自语地,然后大口吃掉汤饭,她食欲奇佳,几口便吃完,碗里还剩些残汤,她再添一碗白饭,继续埋头苦吃。
“碗盘真多呀……这几天生意怎么这么好……”三子捶着肩,手上还净是泡沫,却急着要去解手,嘴里有着细碎的嘀咕。
花迎春听见了,吃掉最后一调羹的饭,拿起空盅往洗碗的小角落去。
大木盆里三、四十个大盘及五、六十只碗,数不清的竹筷,她拢拢裙摆坐下,开始洗碗盘。
“大、大姑娘,我来就好了——”解完手的三子一回来便瞧见娇滴滴的小掌柜卷起袖子在努力搓筷子,急呼呼要抢回劳动权。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花迎春淡笑道。
“大姑娘,你也忙了一整个早上,要不要先去睡一下?晚膳时分又得累了呢。”饭馆最累的就是用餐时间,像打仗似的。
“我不累。你要不要干脆去收拾外送客人家的碗盘,我一块洗了。”
见主子都这么勤劳,三子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便出门去收脏碗脏盘。
待他回来,花迎春还在洗碗,他将油腻腻的碗盘放进木盆里,帮花迎春洗一部分的餐具。
“三个姑娘里就属你最辛苦。二姑娘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三姑娘又老往外跑,饭馆的工作全由大姑娘你照顾了。”三子颇替她抱不平。
“谁叫我是大姐,长姐如母嘛。”她才没有怨言。
“老爷也真是的,家就这样抛下,自己云游四海去了,盘缠不够就捎封信回来要钱,也不尽尽养家的责任。”
“他不是遗留下这间小饭馆给我们三姐妹吗?算很尽责了。”花迎春替自家亲爹说话。
“三子只是觉得大姑娘辛苦……”替她抱抱不平,不是恶意想贬损谁的。
“甭同情我,我不觉得自己辛苦,有你们大伙在帮我呢。”她轻轻甩干盘面上的水,接着换了块干净的布巾将碗盘都擦干。
“大姑娘还有想要再嫁人吗?”
她一顿,笑答:“没有吧。”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严公子不懂珍惜的。”三子突道。
“我到前头去擦桌子。”花迎春分门别类将碗盘置于木柜上,笑容仍然甜美,却避开三子的话。
花迎春擦了桌子、擦了椅子,连地板也擦了,忙碌的身影在小小饭馆里进进出出,上一眼见她拿着抹布擦擦抹抹,下一眼就改见她拿着竹帚在洒扫,再下一眼她人已经垫着桌椅在清房顶上不起眼的蜘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