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听我的,待在这里继续写这本残废的,嗯……残缺的稿比较好。”
花盼春这么一说,更不可能阻止花迎春,因为那摆明了在告诉一个饿上十天半个月的人——箱子里的东西不可以吃哦,里头装了五只烧鸡十颗包子三条香鱼,不可以去偷吃——一样的不可能做到!
花迎春打开房门,跨出了门槛,府里很平静,没啥动静,她回头,听见花盼春连睡着都在叹气,她又左右观望屋外好半晌,还是很祥和。
这个花盼春在故弄什么玄虚?
花迎春打算到饭馆厨房去找些食物来吃。夜里气温凉爽,月明星稀,静悄悄的。
她白天忙饭馆的事,就算偶尔客人只有两三只,她也一样要坐镇小饭馆里拨拨算盘,佯装饭馆生意火红到不行,算帐算不停;偶尔生意兴隆,她还得兼跑堂,到外头去送饭菜。
夜里几个时辰就拨冗写些稿子,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写的速度虽不快,但还是天天都动笔,若是不这样,她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写完一本书?
才拐了个弯,望见不远处的身影,她的嘴角就垂下来了。
果然会让她心情变槽——不,根本是恶劣到不行!
原来这就是盼春的意思。盼春知道她和那家伙完全不对盘,见上一面都有种巴不得眼睛瞎掉的激动,她讨厌那家伙的性子,那家伙也嫌恶她的行径,两人是天敌。
在小园子里,花戏春和她的未来夫婿李谋仁正谈情说爱——唔,不太像。虽然她没啥机会和严虑也练习练习谈情说爱,但至少她知道,谈情说爱的表情不该这样有怒意。
小俩口吵架了?
花迎春有些恶意地眯眼笑,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蹑脚走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谋仁哥哥,你别这样啦,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呀!”
“好?!我不是吩咐过你,我说什么你都不能顶嘴吗?!”未来夫君是天、未来夫君最大!
“人家知道啦……可是……”
“你还可是?!”李谋仁一声长长的“嗯——”立刻让花戏春很没尊严地闭上小嘴。
花迎春在暗处翻眼。真不知道戏春的性子像谁?三姐妹里就属她最孬!
李谋仁发出冷哼,开始数落起花戏春,“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和更高的品节,我这人向来最看不惯女人悖德及男人的窝囊,可你却找来了严虑修我们的新宅!你家里头的花迎春已经够让我在外头丢脸,和她当亲戚我认了,谁教我喜爱你,但是严虑呢?我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要我住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宅子,我情愿去睡大街!”
前头几句让花迎春抖出好几颗鸡皮疙瘩。拜托,要不要脸呀!至高品节不是自己夸一夸就真的存在好不?而当“严虑”两字从李某人口中说出,她倒是真的吃惊——她都不知道严虑和李某人有瓜葛哩。而那句“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激起她全盘的错愕。
看不起严虑?李某人是凭哪根葱哪根蒜哪颗苗来看不起严虑?论才情论成就论事业,李某人可是完全无法和严虑相提并论,严虑一根指头都可以压死李某人这个百无一用的破书生!
花迎春不快地蹙眉。
“大姐夫建的园子很美呀……”
“一个被妻子休掉的窝囊废,就算本领再好,还是掩盖不掉他的无能。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护不住,简直是耻辱。我要是他,我老早就上吊自——”
李谋仁高昂的言论还没发表完,已经让人一脚踹下园子里的小小锦鲤池去,哗啦水花激溅。
李谋仁喝了好几口水,挣扎坐起,怀里还抱着三、四条色彩斑斓的肥鲤蹦蹦跳跳,他吼着:“谁?!是谁踢我?!”甩开发梢的水珠,他立刻看到正放下腿、挥挥裙摆的花迎春。
确定李谋仁瞧见是她行凶后,花迎春才骄傲地擦着腰瞪他。
“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李某人,你的节操真是高——高在上呀。”她夸张地拉长语音,让人轻易听出她有多不齿。
“谋仁哥哥……”花戏春赶忙去拉李谋仁出水。
“你放开!”李谋仁一被花戏春拉上来便急呼呼甩开她,冲到花迎春面前要逮她;花迎春跑得更快,才不让李谋仁碰她半根寒毛,气得李谋仁只能在她身后咆哮,“你这个泼妇!难怪会落得今时今日的下场!你注定这辈子孤寡嫁不出去!”
“是哦是哦是哦。”花迎春凉凉冷哼着。就算她晚年孤寂,也轮不到他李某人碎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谋仁直跳脚,一旁的花戏春体贴地拿手绢给他抹头抹脸却还是被迁怒,“我就说你那个大姐真糟糕!你看看她的行径!她的态度!她的嘴脸!”
“谋仁哥哥,你别气别气,我大姐就是这性子,不要气坏自己了——”
“换做我是严虑,这种劣妻不要也罢!”
“可惜你并非严某。”
介入当中的第四道声音,在夜色里更沉哑了些,淡淡传来,带着一种轻沉入心湖的重量响起。
严虑高大的身躯就站在距离三人不过十步远的阶上,月色不甚明亮,他的脸庞也笼罩在半阴半明里,他缓步走来,步履既轻且静,无声无息,那袭浅灰色的衣袍拂得轻翻。
“原来是你这个窝囊废。”李谋仁出言嘲弄,随即被一只绣花鞋砸中颜面。
绣花鞋落下,只见沙土烙在李谋仁扭曲的五宫上,他刚好还张着嘴,吃下了一部分。
青筋爆断!
“花迎春!你这个女性中最差劲的典范!粗鲁野蛮又不识大体——”李谋仁握拧着绣花鞋,将它当成花迎春的颈子一样扭曲弯折,绣花鞋上的珠玉断了线,叮叮咚咚全数落在地,他甩开烂鞋,狂吠地杀过来,花迎春一只脚上的绣花鞋拿去扔狗——不,是扔人,现在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只着藕色棉袜的小脚踩在另一只脚背上,她没预料到李谋仁恼羞成怒,他飞奔得太快,她只来得及看到他扬起右手,在夜空中高高的——
这一巴掌,看来她是逃不过的,花迎春第一个反应不是顾住自己的脸孔,而是双掌抱住腹部。她可以挨打,但说什么也要保护孩子——
花迎春的身子落进了温暖怀抱里,李谋仁的手仍扬在半空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架着一柄纸扇,扣住他的轻举妄动。
“动手打女人非君子行为。”严虑淡道,轻顿,低头望着一脸愕然的花迎春,他没笑,但语音放软,“即使她有时很让人生气,也不能出手。”
李谋仁气愤收回大掌,“就是你这种窝囊性格才养成她今天的骄恣妄为,让她骑到男人头上去!戏春,走!我不允许你多留在花迎春身边,被她传染成那副德行,看我还娶不娶你!”甩袖走人。
“谋仁哥哥!”花戏春忙追上去,软言好语的抚慰声即使随着两人越行越远仍清晰飘散在耳边。
花迎春可没忘了对远去的李谋仁做鬼脸,真小人的行为。
“够了。等会被他看见你的挑衅,又冲过来揍你。”严虑唰开纸扇,挡住她的面容,也正巧挡住李谋仁那记回马枪的怒瞪。要是让这两名仇敌互视,李谋仁看到花迎春做鬼脸、花迎春看到李谋仁瞪她,怕两人又要起冲突了。
“我才不怕那个李某人!”花迎春嘴硬。
“你该要怕的。不要太挑战男人的脾气,当男人又羞又恼,你又凑着脸叫他『有种就打呀』,他真的会出手。男人很经不起激,不要拿自己的皮肉痛去证明这点。”
“你却没打过我。”花迎春突然发现,有些惊喜。“就算我顶撞你,你连扬起手作势要打我都不曾。”若换成李某人,她老早就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家教向来极好。”严虑一时之间看她的笑容看傻了,差点都忘掉要捧捧自己。
“噗。”是是是,他家教好,李某人家教差,她举双手双脚同意这句话。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难道……是来看她的吗?
“你小妹差人送口信到严府,说要请我替她造景。”然后他来了,正巧听到李某人说他窝囊那段话;然后就看到花迎春从李谋仁臀后将他一脚踢进水池里;再然后,便是她那句——
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
后头她还说了什么,他忘了,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耳边不断重复的就只有这句。
我的男人,听起来真顺耳。
他很少喜欢什么东西,吃喝穿用,他都是能吃就好、能喝就好、能穿就好、能用就好,真要说喜欢,他定义不出来,说他喜欢墨黑色,喜欢辣食,那只是习惯,谈不上真的喜欢讨厌;可是他可以笃定,他喜欢这四个字——我的男人。
原来是受妹之托,压根不是为她而来……
花迎春口气阑珊,有气无力,“听到李某人那样诋毁你,你还替他们造景的话,连我都要骂你窝囊了。”她坚决反对他接下花戏春的要求,就算是亲姐妹也无情可说!
“我来便是要推辞。最近接了赵府的工,得花费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全心处理,分不了心。”事实上,他是听见李某人对待花迎春的态度及谩骂,更过分的是李某人扬手要打她,心里一股深浓的嫌恶,才决定推掉花戏春的央求;否则凭她是花迎春小妹这层关系,他会在百忙之中拨冗帮忙。
见她微张着嘴,眸子讶然地瞅着他,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从来不跟我提这些的,以前你在忙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所以她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老早就忘了之前还气死他说她胖的老鼠冤。
“你没问过。”
“有,我问过,你总是摆一副『女人家管这么多做什么』的臭脸。”她还仿效他那时的表情,用手指将双眉扳得高高的,还压低声学他,“还不去睡!这里没有你帮得上忙之处!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越帮越忙!”
“那是因为你将参茶打翻在我的设计图上。”将他熬了好几夜的心血摧残殆尽。
“明明是因为你不一口气喝光参茶。”
“我说了,搁在一旁我等会喝。”就是他推回去她又推过来,他又推回去她又推过来才会发生打翻的惨事。
“参茶要喝热的,你每次这样说,然后就忘了要喝,我早上去收茶杯还好好一杯没动!”要翻旧帐吗?大家一块来。
“我忙到忘了。”
“那参茶是我亲手泡的!”还急呼呼送到他嘴边要喂他喝,最后却落得被轰出书房的下场,她真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因为那夜他回房,她闷在棉被里睡着,脸上都还是眼泪,小嘴咕咕哝哝在咬被骂他,一整夜的梦境里都在数落他的坏。
“你知道还不是不喝……”为了那杯茶,害她难过好久。
“我真的忘了。”严虑说着这个理由的时候,竟也觉得自己真是浑帐,她亲手泡的茶、亲自端到他面前,几乎是送到他唇畔,他还是以“忘了”来打发她的一切好意。换做是他,他心里也会不高兴。
“反正你什么都能忘,区区一杯参茶也算不上什么。”花迎春有些埋怨。他忘掉的事情岂止喝参茶这一项……
“你话中有话。”
花迎春摇头。那些都过去了,当初她不说,现在也不会说。
“你要记得推掉戏春的央求,明明白白拒绝她,否则她会跟你耍赖的。”花迎春到头来还是怕他吃亏,再三提醒,“不要拿自己的心血去让李某人糟蹋。无论你造出多美的景,那家伙也不懂得欣赏,别做白工。”
见他仍站在原地,她不解地眨眨眸,“不是没事了吗?快回去严家休息吧。”看他一副倦累的模样,九成九是才忙完了正事,一踏进家门就被花戏春给邀来让李某人羞辱,她看在眼底总是不忍心。
“我有点饿了,不知道花家饭馆营业到何时?”严虑突地道。
“你还没吃?”她瞠着眼,没听见自己嚷得多尖细。
“嗯。”
“你怎么又这样?你不是时常还犯胃疼吗?每次一忙起来连吃饭都可以忘记?!你以为你现在年轻力壮就是了啦,身体爱如何操就如何操,只要不倒下就算没病吗?!”花迎春真的是很想叨念他的不爱惜自己。她就是讨厌他这点,要人叮嘱着用膳。不过现在不是骂人的好时机,先喂他吃饭再来骂。“你到厅里去坐,我让人替你炒几样菜。”
花家饭馆严虑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点方向,他也能正确走到饭馆厅堂。
堂里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叠到桌上,厅堂里没有半个人——那是当然的,花家饭馆最晚只经营到戌时,早就歇息了。
他向来不爱麻烦人,见此情况早该揖身离去,回严家再去吃,若严家厨子睡下了,了不起饿一顿——而且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饿,只是不想那么早被花迎春赶回家去……这个念头,让严虑有着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