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像你和大姐夫,还不是喜新厌旧。”就是因为嫌弃了旧的,才会想要换换口味。
“拜托,两码子事凑在一块讲,少替自己的挥霍找藉口,要挑就快些,不然眼睛闭起来随便抽一支啦!”花迎春讨厌听人提及她的前一段婚姻,每听一次她就会变脸一次。
“哪能闭眼随便抽的?!我不要!我要慢慢挑!”珠花的这支不错。嗯,镶假蓝宝石的蝶儿也好可爱。另一款垂摆着小珠坠也很讨喜,好难选呀……“我能不能全买?”
“想都别想。要就挑一支,要就甭买,没有第三个选项。”花迎春端起长姐如母的面孔。
“好嘛……那这支蓝蝶儿的好了……”花戏春蹙着眉,忍痛要割舍其余四支。
“姑娘好眼光,这款发簪可好看了,我替您包起来——”小贩正要接过。
“不!还是这支有珠花的好了……”
“这支也很美——”小贩陪着笑。反正两支的价钱一样,赚哪支都好。
“不不不
第二章
“文章松散,文词矛盾,故事亦不够流畅也毫无冲突起伏,过度平淡,男女角儿的爱情萌生得没头没尾,不足以让看倌感受到他们生死相许之坚,现将稿子退还予您,期盼日后能再收到更进步的文章……”
手儿轻颤地执着薄薄一张纸,字字都像针朝心头扎,痛得让人呻吟。
幽幽轻叹声从菱形小嘴飘散出来,花迎春趴在桌上,将那张退回稿子的短短纸笺一并压在底下。
“我真的没有写书的天分吧……已经是第四、五次尝到这滋味,怎么每尝一次还是觉得心好痛呀……”花迎春双眼蕴着热泪,呜呜哭了两声,随即没了声响,她再起身,脸上仍挂着泪珠,拆开纸包,将一整叠的手稿取出,随手翻了几张,嘴里喃喃有话,“文章松散……文词矛盾……不够流畅又没有冲突起伏,平淡……爱情没头没尾……他明明就跟她说爱她了,这还不够说服看倌吗?他们有爱呀,不但用嘴说,也用身体做了,到底还有哪里不足哩?”
花迎春懒得收拾被她翻乱的散稿,任它弃置一旁,褪掉绣鞋左右一蹬,管它被她甩到哪儿去,人躺在小躺椅上,倍受打击地提不起劲。
小躺椅旁就是小绣窗,好几枝迎春花探进了屋,落入她的视线,她伸手去拨,拨落几片花瓣,她对着迎春花自语,“是不是我不懂什么情呀爱的,所以写不出动人心弦的作品?可是我明明嫁过人,也爱过人呀……”
是呀,她爱过人,那人正是严虑,她真的爱他……或许因为嫁他,夫妻的关系,他的存在变得与众不同,即使成亲前她对他一无所知,他确实只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人。
难道……她这样的爱,也算没头没尾,没原没由,没道没理吗?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何时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他。就只单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那么现在两人再无关联,她也应该不爱他了,不是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一天与严虑的不欢而散耿耿于怀?他与她短短一年寿命的姻缘里,“不欢而散”已经稀松平常,她早该习惯了,可是他一脸气恼,拂袖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好是茫然。
被退稿很沮丧,和他不欢而散更沮丧。
她真的不懂爱,太艰深了……
花迎春闭闭眼,再睁开时哪里还有消极,她勾起笑,“算了,这篇不行,我还有别篇。快写完了,我再投。”她什么都差,就是勇气十足、耐心奇佳,她想写、她要写,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她会懂爱的,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嘛,男人与女人,天雷地火、海枯石烂,反正就这样继续写,她一定能写出感动人心的爱情——
“又被退罗?”二妹花盼春不知何时摸进了她的房,迳自拿起退稿纸笺看,边看还边附和纸上条列出来的缺失,螓首直点。
“你瞧什么呀?!”花迎春板着脸,跳下躺椅去抢纸笺,一人手就立刻将它藏往怀里。
“反正每一张讲的都大同小异,不是平淡就是松散,再不然就是男女角儿的爱情爱得很奇怪。”花盼春笑道。她知道大姐爱写些有的没的玩意儿,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各家书铺里买到她的大作。
“哪里奇怪了?我觉得很感人呀。”她自己写的时候还哭了,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佩服死自己了。
花盼春盘腿坐在地上,拾起几张散稿,大略看完。
“你说,这本书里的男角儿为什么会爱上女角儿?”她提出第一个疑问。
“嗯……因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眼,男角儿就被勾走了魂,当下决定就要她,多美的开头!
“就这样?”花盼春动动柳眉,哧地一笑。“没有更坚定一点的理由?”
“什么叫坚定一点的理由?”花迎春不懂。
“例如男角儿替女角儿挡了一刀,那温热热的血溅上女角儿的脸,热烫得几乎要融了她,那一瞬间,她觉得被保护着,有人为她几乎要舍命,一时芳心颤动,感动得以身相许;或是男角儿从小到大被双亲呀师父呀养父呀凌虐鞭打得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他愤世嫉俗,看到活生生的动物走过他眼前,他都忍不住暴戾地虐杀它们,蝶儿没事飞过去也要被他砍成碎片,偏偏女角儿善良天真,看他一身的鞭伤还会流着眼泪抱住他,问他痛或不痛,男角儿被她哄护得忘了身在何方,抱着她睡就会忘却恶梦忘却仇恨——拜托,这是写稿最基本的程度吧。”花盼春随口说来就是一段故事。
“盼春,你是不是也有在写东西?”出口成章的好本领让花迎春怀疑。
“……没有呀。”花盼春投给她一记“你怎么会这么猜?”的笑觑,继续低头去看花迎春的退稿。
“你刚刚沉默了一下。”花戏春觉得她停顿得很心虚。
花盼春纤指点点稿子,狡狯地转了话,“你的男角儿告白得也很奇怪,他把女角儿折磨得要死,我看他拿鞭子打她时也没有心疼,最后这句『我爱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呃,他事实上是有偷偷爱她,只是他不擅言词,习惯以冷酷包裹自己,他打她时有心痛,真的。”花迎春凑过来,为花盼春补充她书里没写的部分。
“你要写在书里,而不是在我耳边补充。看书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能一个一个去说这男角儿多爱在心里口难开吗?”又读了两三张,花盼春皱皱鼻,“姐,你写得真的满烂的……”大姐没拿写书当正业是最明确的选择,还是担起花家小掌柜的身分,经营这家一丁点儿大的饭馆才不至于饿死。
花迎春汗颜垂首,表情痛苦,双掌抚在心窝口,仿佛那儿刚挨了重重一箭,正爆淌着鲜血……
“盼、盼春,你好狠……”比那些退稿的纸笺更不留情面。
“实话实说而已。”会狠吗?要知道,书一铺出去,收到的回信批评会比这更狠十万倍,要是这程度就挨不住,那么还是请她早日放弃吧。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谈过情说过爱……”才写不出风花雪月的好东西,呜。
“拜托,你连亲都成过了耶。”说得好似自己是黄花大闺女一样,太没说服力。
花盼春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后,抱起沉沉的稿子,坐在桌前看比较轻松。
天,男女主角是笨蛋吗?对话真是蠢到极点……只有火辣辣的云雨戏还能看,模仿时下最热卖的淫书《幽魂淫艳乐无穷》有三分味道,但还是不太顺畅。
“我是嫁过人没错,可是我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我写不来那股味儿,对不?一定是这样的,唉……”花迎春唉声连连,一唉就停不下来。
“大姐夫不爱你吗?”花盼春按按额际,被稿子里的幼稚桥段给震惊得隐隐发疼。
让妹妹这么一问,花迎春连心都揪疼起来。
虽然很不想吐实,但还是无法撒谎,她怨妇似地摇摇头,没注意发髻上的迎春花坠了一朵,像发际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让人轻易略视它。
“我没有感觉到他爱我,他一点都不爱我……”真伤人的事实,但她自己一直是明白的,这不是忽视掉就能假装不存在的现实。
严虑并不爱她,所以他对她不特别,所以他不常对她笑,所以他不常专心听她说话,所以他甚至连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冷淡,所以他才会老早就萌生想休离她的念头……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正好”嫁给他的女人,她的位置可以有无数个女人来代替,她什么也不算,所以他不爱她。
“不爱你还能弄大你的肚子?”花盼春斜眼瞟瞟花迎春还算平坦的小腹。
花迎春一震,连急退了几步,捂着肚皮,一脸心虚得紧。
“你知道了?!”
“你没有发现自己发福的速度已经超过寻常人吃喝玩乐努力养赘肉的速度吗?我不会蠢到以为你是心宽体胖。”花盼春向来是三姐妹里最精明、观察力最敏锐的。全府上下或许都被花迎春诓了去,独独有她,拿一双美眸将一切看得透彻。“几个月了?”
“三个半月快四个月……”既然瞒不住盼春,就全吐实了吧。
“大姐夫不知道吧。”这句是废话。要是知道了,哪还会让她大姐胡来。
“嗯。”
“我只能说,你真有胆,明知道如此还和大姐夫离缘,而且更瞒着他。”真想看看严虑知道这件事情时的表情,应该会很精采。“万一他发现——”
“他才不会发现!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发现!我自己生自己养自己教,孩子也姓花,跟他无关。”花迎春倔强说道。
“好好好,随你便,反正也不关我的事。”花盼春伸手去摸花迎春的小腹,软软的,还没有太明显的隆起,真不敢相信里头孕育着一条小生命。“现在还瞒得住,再过几个月呢?你的肚子会像让人吹胀起来那样凸出,只要是有长眼的人都知道里头藏了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大姐夫会再被你蒙住吗?”
“反正我和他以后不会再见面。”花迎春将脸撇到另一边。
“今天不是就见到了?”花盼春从小妹口中听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钜细靡遗,半点不漏。
“那是意外。”她也没想到会被他堵到。
“你怎么能保证接下来六个半月都不会再有意外?”
“我有这种预感。”花迎春不知哪来的自信,说得笃定。
预感?她还面杆哩!花盼春真被花迎春打败了,她这个大姐,有时精明干练得唯我独尊,有时又一古脑傻劲,愚蠢加上冲动及不明所以的鲁莽,两种性格明明矛盾,偏偏还能同时存在这个女人身上。
“通常呢,你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花盼春说着,像在预言一样。
“少触我霉头!”花迎春双手成扇,使劲在花盼春面前扬呀扬的,将那番诅咒她碰见严虑的话给扇飞。
“你等着看吧。”花盼春只是冷笑——不仅是对花迎春冷笑,也对着花迎春的稿子冷笑。反正两者一样蠢,一块冷笑正好省了功夫。
“哼。”花迎春不服输地重哼。
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
花迎春实在很想拿把菜刀,将说出这句诅咒的家伙给砍成十段八段下锅爆炒,顺便撒些葱花再上桌。
就在花盼春说完的没两天,花迎春又碰上了严虑,这一次,是在她替自家饭馆送外烩到隔三条街的赵府里遇见的。
严虑正受聘于赵府老爷,为他的府宅右厢设计新景,过了中午,赵府老爷直接派人到花家饭馆点了些热菜热汤,让他们送过来,花家饭馆今天的生意不错,两三名跑堂都有各自的订单要送,花戏春一大早就被李某人给逮出府去玩乐,花盼春是不睡到月亮出来绝不会醒的,不得已只好由她亲自跑一趟,料也没料到这一趟竟又遇上他。
缘。孽缘。
“你将东西放到那边的桌上。”赵家管事指挥着花迎春,指着不远处的凉亭。
花迎春点点头,到了凉亭石桌,将一盘盘热菜摆布好,她听见赵府老爷问着严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白浪摇天,青阴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浪”的美丽园林。
严虑没花费太多时间思索,他在纸上揣摩出那风景,赵府老爷直击掌称好,哈哈朗笑。
花迎春知道他的构想总是让人惊艳,这是他的本领,迄今还没有哪一个上门找他设计园林的客人有怨言或失望过的。
“严师傅,我们先用膳吧,用完膳再来讨论那块空地。我女儿是想挖个荷花池。”赵府老爷领着严虑往凉亭走。
花迎春听到身后动静,加快布菜的动作,准备在他们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