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他应声,就在小工人要离开前又叫回他,“去花家饭馆知会一声,让她们也知道这事。”小小的爆破工程不会有太多危险性,但是巨大的声响总是吓人。
“是。”
“顺便叫火药头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蓄满腮胡的男人抹着手上的灰硝过来。严虑没抬眼看他,淡道:“剂量拿捏多少?”
火药头嘿嘿直笑,带点豪气,“可以把大石全炸成粉哩!”爆破的快感在于灰飞烟灭的一瞬之间,呀,想起来他就浑身精神抖擞、神清气爽、亢奋难当,好期待好高兴好快乐好想赶快炸哦!
严虑眉心一紧。炸成粉的剂量太多,花府就在一墙之隔,不妥。
“减半。”
减、减半?!
“减半会炸不碎呀!”而且减半炸起来没有完美的喜悦呀——
“不用炸成粉,只要炸成碎石便成。还有,有方法让爆破的声音降到最低吗?”
“砰个一声,捂个耳朵一会儿就过去啦。”火药头作势掩住双耳。
见严虑冷眼瞪过来,火药头可怜兮兮地缩缩肩,“那、那严哥您希望降到多小?”他尽力嘛,干嘛这么凶恶啦,呜。
“无声。”
“连放个屁都会有『噗——』一声,何况是火——呃,好啦,我尽量……”火药头被瞪得很孬。他年龄虽然比严虑大,气势就没他一半强,还得必恭必敬叫他一声严哥。
爆破不能出声?
强人所难呀……
第八章
“戏春,替我送到邮传所。”花迎春将一个大纸包交给花戏春,并给了她些碎银。“这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送到,顺便将纸据拿回来给我,听见没有?”
“姐,这包里头是什么?你又要寄去哪儿?”
“别管这么多,替我办事就好,剩下的银两你就当是跑腿费,爱买什么就去买,我交代的全给我办齐就好。”花迎春藏着肚,实在不合适再上街抛头露脸,只好花钱托人办事。
“哦。”
“不许偷看!”正动手拢系着毛大衣的花迎春喝住小妹想偷撕一小角的小人举动。“快去!”
花戏春不敢造次,但是噘着小嘴。城外来了一个戏班子,她等会还赶着要和谋仁哥哥去听戏曲,很忙的哪,还得绕路去邮传所替大姐办事,谋仁哥哥知道了一定又会骂她没事找事儿做。
不过不甘愿归不甘愿,她还是不敢跟大姐顶嘴,毕竟她的生活零用还得仰赖大姐发放。
“浪费银两。”花盼春目送小妹离开,掏出手绢朝花戏春离去的方向挥一挥。一锭碎银,飞罗。
花迎春同样目送小妹离开,不同的是她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十来回的阿弥陀佛,祈求老天爷保佑她的稿子能获得伯乐青睐。
直到花戏春娇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她才对花盼春作鬼脸,“你少咒我。”
“不用这么依依难舍,过几天它就又会回到你手上了。”附加一张退稿纸单。
“花盼春!”花迎春火大了。这种老是出书老是过稿的风凉家伙最最让人气结,根本不懂被退稿人的椎心之痛!
“我觉得你这本稿没进步嘛,看完让人还是不明白男角儿有没有爱上女角儿,想必连作者本人都还茫茫然的。”
一语命中。
茫茫然的,真的。她被严虑的行为搞得茫茫然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隐约嗅着一些端倪……他“好像”在关心她:“好像”很注意她:“好像”在乎她:“好像”有一点点点点的喜、喜欢她?
这些“好像”都是纯属她的想像,她不太肯定,也不敢太肯定,毕竟严虑的心思她没有一回摸清楚——她要是能和他如此知心,也不会落得现在的收场。
“盼春,我真的不懂……你不是告诉过我,他讨厌我讨厌到杀尽出现在他眼前的迎春花,你还告诉过我,他可以娶条件更好的美姑娘,可是他『好像』……”花迎春拢着眉头,没了声音,在思索着如何具体形容她的感觉。
花盼春不惊讶自家姐姐何以天外飞来这句话,她已经很习惯大姐满脑子里只存在着严虑严虑严虑——
“好像对你有意思?”花盼春接下道。
“你也觉得吗?”花迎春双眼晶亮。严虑的态度已经连旁观者都有感觉了吗?所以不是她在自作多情罗!
“我哪知道你和他私下都做些啥事说些啥话,无从评估。”花盼春耸耸细肩。
“他说想再跟我成亲……”为了得到花盼春更多的言语支持,花迎春透露了一些些私密话。
“他知道你怀孕的事了?!”花盼春直觉联想。若非这个原因,严虑没道理回头娶花迎春。
“没有。他不知道。”
“那他干嘛再跟你成亲?”花盼春嚷。
“我也想知道他干嘛要再跟我成亲呀!”花迎春也跟着大叫。
“你一定答应他了,是不?你根本抗拒不了他,他一要求复合,你马上就心软,他连手指头都甭勾,你就心甘情愿匍匐在他脚底下,没尊严地丢尽花家人的脸——该不会你和他已经私订了吧?”
花迎春无从反驳,只能摇头。“我根本没弄懂他是认真还是说笑的……”万一自己兴匆匆答应他,他却勾唇冷笑说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明明心里就很想允他。”花盼春托着腮,五只指头在粉颊旁跳呀跳的,一句话就将花迎春的心思说透透。
花迎春倔强想为自己狡辩,心里一有迟疑及心虚,抢白速度自然输给花盼春,又挨了花盼春的训。“有胆你就说你不想;有本事你就说你听到他的邀亲没有心花朵朵开;够种你就一口回绝他,叫他癞虾蟆别妄想吃天鹅肉;好样儿的你就一脚踢开他,从此和他恩断义绝!”
没胆。没本事。不够种。坏样儿的。
“盼春……”花迎春求饶,要盼春替她留些做姐柹的颜面,不要再挖她的疮疤。
“这么喜欢他,就明明白白问他向你求亲是什么意思。要是恶意开你玩笑、寻你开心,你就赏他一拳,打断几颗牙算赚到;要是他有心悔改,真心要再娶你,你就列个十来张的条件——要他疼你宠你不准忽视你,赚的钱全归你管,出门去哪里都要告诉你,晚上要晚归也得派人知会你,敢对其他野女人投注目光就阉了他——”
后头连串的话,花迎春已经没专心去听。她真的想像盼春说的那样,好好问问严虑,他是当真抑或说假,他已经准备好再接受她,容忍她的任性和缠人的性子了吗?
心里很惶恐,但是仍好想问……盼春说得没错,她始终都还是那么爱严虑,比他这么一丁点的“好像喜欢”多出了好多好多倍,若他真心想复合,她一定拒绝不了自己飞奔过去的蠢动。
花迎春发呆沉思的脸孔突地让人抬起,她看到盼春在对她笑……
花盼春确定大姐的注意力终于肯分拨一些给她时,才满意接续道:“最重要的是,要他不准再让你哭。若他做得到,那么你就让他再来提亲好了。”她这个做妹子的乐观其成。“去问问他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花迎春接收到妹妹的鼓励,她深深吸气,觉得肺叶间全吸满了勇气。
“不过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先答应我,若是大姐夫反悔说过两次求亲的话,你也不许寻死,不许看到河就跳河、看到墙就撞墙、看到刀就自刎!”花盼春话先说在前头。
满满的勇气有一点点消气了……
“反正最槽的情况也不过就像现在,独立抚养孩子,如此而已。”花盼春说完,好笑地看见大姐一脸又想逃避的傻样。
“嗯。”盼春说的对,最糟的情况她老早就设想好了,不是吗?要是严虑没再回过头来招惹她,她不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吗?
花迎春只迟疑了半刻,拳心抡得紧紧的。“那……我去问问他。”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思索,严虑应该也弄清楚自个儿的心思了吧?就算那夜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脱口而出,现在……理当冷静下来了,所以挑今天去问,最能得到一个正确又肯定的答案,是吧?
“等你的好消息。”花盼春替大姐将毛大衣系绳扎好,特别拢妥肚子周遭的皱褶——肚子可得藏好,万一严虑真的对大姐无心,那么便甭知道孩子的存在,省得只要小的不要大的。对大姐来说,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要是严虑连孩子都要抢,她就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抚大姐的绝望了。
送走了忐忑不安的大姐,花盼春拿出一叠纸,挽着袖,优雅磨墨,执笔正准备写下灵思泉涌的故事桥段,屋外三子却领着一名陌生的工人进来。
“二姑娘,这位是严公子派来的人。”
“哦?”
那名工人眼光完全不敢直视花盼春,他的人生中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姑娘家,羞得哩。
“有事?”花盼春问他。
那名工人扭扭捏捏地绞着指,花盼春等了许久没听见他说话,只看到唇儿蠕呀蠕的,她不怎么有耐心,“你大声点。”
“严、严哥要我来说一声,等会工地要炸大石……会很大声,你不要吓到了……”
花盼春微愣地挑眉,忽而会意地笑了。
原来有人还是很细心体贴的嘛,就担心炸大石的轰隆巨响会吓坏了某人。虽然嘴上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实际行动还是有的。
她终于可以不用劳动双耳,天天听某人哭诉严虑这样这样、又指控严虑那样那样……呀,耳根子清净的美好日子近了!
花迎春在工地外探头探脑,踌躇犹豫。
该怎么开口问他呢?
——严虑,你是真心想再娶我一次吗?
不好不好,太直接了。
——严虑,关于你昨夜的提议,我愿意愿意很愿意!
不成不成,太猴急了,好似她饥渴了多久一样。
——严虑,我们成亲吧!
呃……这个猴急的程度有比刚刚那个好到哪儿去吗?
“不管了,跨出第一步吧!见着他的脸,我—定会想到该怎么说的。”花迎春用力吸气,吸得饱饱的,绣鞋踩进工地,带些不安的眸子四处寻找严虑的身影。
说也奇怪,偌大的工地竟然不见半个人影,全上哪儿去偷懒了?
花迎春小心翼翼跨过一些凿具及木材石块,除了绣鞋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外,她隐约还听见了“滋——滋——”的怪声,可她放眼望去周遭没人,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花迎春太专注于搜寻怪声的来源,忽略了脚下,她踩着了一块食指长短的圆木,身子绊得踉跄,她护着肚,一手急呼呼撑住地面才免于跌个四平,她拍胸口庆幸吁叹,突然间仍撑在地上的小指头一烫,她哎呀疼叫地收回手,以为是让木钉或虫子给蝥上一口,定睛去瞧才看到小小的火花正快速奔驰着。
那好像是……引线?
她立刻也看到引线的远端连接的是什么东西!
炸药!
花迎春刷白了脸,掉头往工地外跑——她跑得快不过引线,那小小火花点燃了火药。
爆炸巨响是一瞬间的事,她被震飞开来,双耳剧痛得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大大小小的碎石像一阵骤雨随着火药喷溅开来,好久好久未曾停歇,可是半颗也没砸在她身上。
强忍着耳痛,花迎春睁开眼,视线里尽是沙尘,连呼吸都好呛人。石雨还在持续,落在她身旁,有的只有铜板大,有的像拳儿大,更有的比人的脑袋还大,她背上……好像也压了颗巨石,沉沉的、罕牢的、紧紧的贴着她,她迷蒙看见自己的手背,明明有块碗大的石儿狠狠砸下,她却一点也不觉疼痛,明明有黏稠的血流下来,却不疼的……
因为她的手背上盖着另外一只更大更厚实的手掌,完整包覆住她,保护住她。
不单单只有那只手,花迎春看清楚伏护在她身上的人,她心慌想伸手去替他挡落石,双手却被大掌压按住,不容她妄动。
“严虑……”花迎春哭了,哑唤着他。她的耳仍痛着,听不到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唤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碎石和沙尘落定,周遭人声嘈杂起来。
“严哥!”
“严师傅!”
花迎春知道有人在搬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
对,快一点!快一点救他!她好想看看他的情况……他怎么样了?在火药炸开的瞬间,他冲出来抱住她,以宽背为她挡下所有冲击及危机,她除了双耳刺痛外几乎毫发无伤,严虑全替她挡下来了……
她与他被压在石砾堆里等待救援,直到身上落石全被搬尽仿佛过了好几个时刻的遥久,工人们要挪动伤势严重的严虑时,却无法将他从花迎春身上搬起,他双掌紧握在花迎春手上,即使昏迷过去仍不放开手,工人们试图扳开他的十指却失败。
花迎春被湿濡的鲜血给吓得直啜泣,又见严虑这般,她完全止不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