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西碧儿讨厌我,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洪嘉嘉低着脸,有一丝无可奈何。
这样的表情教人觉得很可怜,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说:“每个人对人的好恶不尽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挂起淡淡的笑。“她一定着我这样老是无病呻吟,才觉得讨厌吧。”一边拿了一包饼干和巧克力放过推车里。“我听说,她母亲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亲则是黑人,她上头好像还有一个姐姐,她家里环境不是很好,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找工作了。不过,情况好像也不是很稳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厅当服务生,晚上好像还兼差,不时参加一些电影、戏剧演出的试镜,可是,都没有成功。”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类的东西,口气不疾不缓,就像在闲话家常。
“你知道的还真多。”江曼光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包饼干,很习惯这样的谈话模式和内容感。在维多利亚时,和那些外国同学朋友在一起时,很少有人会触及别人的私事,她也不太会问。但奇怪,一旦和来自相同文化习惯背景的人在一起,对他们漫无顾忌的窥私内容,她那种习惯感自然会跑出来,也像在听什么家常。
“没什么,这些都是矶崎告诉我的。”
“矶崎?”
“就是四楼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脸迷糊,微微笑了起来。“你也见过那个叫COCO,长得像混血儿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兰裔的美国人,妈妈是日本人,不过,已经离婚了。她妈妈再婚,继父家蛮有钱的,和东堂家有生意的来往——东堂光一,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看起来有些颓废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应该看过吧。不过,他们好像是在纽约才认识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讨厌这个名字,所以他们都叫她COCO。她妈妈再婚后,生了一个弟弟,她继父对她不错,但她和继父家的大姐合不来,就和矶崎他们跑来纽约。四楼房间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来她这里聚会,喝酒、聊天什么的,所以史毕柏先生很不高兴。他们那几个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馆打工,晚上则耗在下东区一些俱乐部或东西村的酒吧,也没什么生活目标。”
这样一长串不关自己的闲事,洪嘉嘉说得极为轻松,江曼光却听得有些累,她转开话题说:“我想买牙膏,你知道在哪个架柜吗?”
“这边。”洪嘉嘉比个方向指示,江曼光将推车转向右方,听她接着又说:“你别看他们这样好像很狼狈,无所事事,来纽约也不晓得干什么,其实他们的家境和条件都很不错。像那个矶崎,他父亲是做电脑软件的,他自己则是早稻田大学毕业;他们家在东京有自己的产业,他们来纽约,只是莫名其妙想找一些什么自由和自我,我也搞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放着在自己国家好好的生活不过,跑来这里受罪。”说到这里,她睑上露出一种困惑和不以为然。“不过,那个东堂例外,他住在上东区,他父母都是留美的高才生,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偏偏他有一个极为传统保守的祖父。他习惯了美国这种放浪没有章法的生活方式,回日本后和他祖父处不来,时常起冲突,所以他受不了,干脆又跑来纽约。”她吁口气,拿了几包洗衣粉放进推车。“听说他吹得一手很棒的萨克斯风,可以混饭吃了。现在每星期有两三天晚上,好像在一家音乐酒台演奏。”
推车堆得满满的,一车子几乎全是她买的东西。江曼光忍不住问说:“洪——嗯,嘉嘉,你买这么多东西拿得动吗?”
“反正很近,走一会就到公寓,麻烦你帮我拿一些。应该没问题。”洪嘉嘉着看推车内的东西,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仰脸看着她。
她没表示意见。无异议就表示同意。洪嘉嘉娇美的脸堆起笑,那种电视剧上柔弱女孩受到特别呵护时惯现的又满足又安心的表情。
结完帐,结实装了满满一大袋和一小袋,洪嘉嘉很努力想提那大袋东西,却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狼狈又可怜。
“我来吧。”江曼光看不过去,将小袋子递给她。东西太多,袋子很重,得用双手抱住才勉强拿得动。她吃力地走动几步,一种不舒适感就由双臂开始,扩达到身体每个部位。
“谢谢你,曼光,如果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洪嘉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既歉疚又感激。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一口气买那么多东西。江曼光在心里咕咕,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她想,这不干她的事,便没说什么。事实上,抱着那么重的袋子,她也没力气说话了。洪嘉嘉提着小袋子,反倒显得很轻快,小袋子里只装了牙膏牙刷毛巾和几包口粮及民生用品,她瞧了瞧说:“你就只买这些东西?”
“嗯。”江曼光嗯一声,像便秘一样。她无法对洪嘉嘉的文弱视而不见,那种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对她狠不下心,她多希望她也拥有这般的特质,可惜,她没有那等天赋。
“很重吗?对不起。”洪嘉嘉关心地问候又道歉。
“没关系。”是她自己自告奋勇的,再重也得撑住。
走了一段路后,洪嘉嘉又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说:“本来,我打算要搬离公寓了,但现在你搬来,我觉得比较不那么孤单。”
“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不是比较自在?”
洪嘉嘉摇头,神情有些黯淡。“我不像你那么坚强,你好像很自然就可以跟别人相处得很好,我不行。”
是吗?江曼光疑惑着,她自己倒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她一点都不坚强,只是有些事必须学着习惯而已。
“有些事你不要想那么多就不会那么困难。”她仰了仰头,没话找话安慰。
“你不知道,我真的不会和别人交际,我的个性一直很内向。”
内向?江曼光不由自主地半张开嘴,呆呆地瞧了洪嘉嘉好几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支吾了半天,才带点结巴说:“唔……那个,我想,我觉得比尔挺亲切的,应该很好相处,你不妨……”
“比尔?!”话没说完,供嘉嘉就反射地低声惊叫起来,脸上掠过一抹洁癖的嫌弃,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但立刻,她又换了一副歉疚的表情,有些为难的说:“呃,他是不错啦,可是……”她瞄一眼江曼光,极力用平常的口吻,说:“你也许不知道,那个比尔,呃,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大卫同居在一起,他们两人都是呃……那个……”她的表情像是在谈论什么禁忌,越说越难为情。
“这个我知道,比尔跟我说了。”江曼光一脸无事。“可是,只是交朋友,应该没关系吧,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是,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江曼光无事的态度让洪嘉嘉觉得她似乎太大惊小怪了,可是,一种生理性的不舒适感就是很难摆脱。“想想看,男人竟然爱男人,好奇怪!男人跟男人怎么能那个……”
“会吗?”江曼光回答得十分迟钝。她并没有相同的违和感,真要以此类推,她觉得异性恋也很恶心,同样都是做那个,欲望的程度相同,发情的动作也没什么差别,相欲之前大都从接吻开始,而且是嘴对嘴,互相吃对方的口水,好像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会啊,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洪嘉嘉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讪讪的,说:“啊,我这也不是在批评什么,比尔其实蛮不错的,我只是不太明白。”
江曼光没力气回答。袋子实在重得她连呼气都变得混浊。出门的时候,她还不觉得距离有这么远,但现下,短短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却长得像走这无似的。她侧头看了洪嘉嘉一眼,连这个动作都困难万分。洪嘉嘉步调轻快,呼息也显得很轻松。她呼口气,不自觉便仰高起头。天空是黯蓝的,原来纽约也有蓝天。她想她有些能体会,为何杨照总是对柯倩妮放不下。不太远的往事,却仿佛已轮转了几回的时空。
好不容易,总算看到她们住的公寓了。公寓前楼梯上照例又坐了一些人,好像很热闹的样子,西碧儿也在。
“嗨,回来了。”先看见她们的是坐在最底下的东堂光一,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话,长腿还是碍路的横跨过楼阶。他那语气里有着一丝揶揄,却好似没有特别的向度。
洪嘉嘉低下头,微红着脸,像不习惯这么些人的场合。江曼光一古脑儿将袋子放在地上,卸下千斤重担似,吁了一大口气说:“累死了。”好不容易直起腰,顺过气。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西碧儿瞄瞄那堆东西,翻了翻白眼,一副说她自作自受的表情。
“这不是我的。”江曼光自然地回了一句,甩甩双手,鼓足了气又要抱起袋子,被西碧儿拦住。
“不是你的?!”西碧儿明亮的大眼睛闪着灵动的光气,一些气急败坏,狠狠瞪了洪嘉嘉一眼,拉开江曼光,提高声音,接近数落说:“干嘛!她买的东西要你替她搬,她自己倒轻松没事干!你又不是她的奴才,你可真有同胞爱啊,笨蛋!”
一点都不留情面。洪嘉嘉立刻胀红脸,很窘迫又带些无辜。江曼光倒觉得无所谓,除了有点累。她看洪嘉嘉那委屈的模样,稍稍不忍,说:“这是我自愿帮忙嘉嘉的,而且,她也帮我拿了一些东西。”说着,弯身打算抱起袋子。
西碧儿制止她说:“你别管她了,让她自己拿。”
洪嘉嘉见状,默默走了过去,极细小的声音说:“谢谢你,曼光,我自己拿就可以。”说的是中文。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西碧儿的话,她其实没有恶意。”江曼光也用中文回答。
西碧儿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见江曼光又要伸手去拿袋子,一把推开她,说:“人不必那么多事,你自己有的是麻烦在等着,省点力气吧。”
这话什么意思?江曼光诧异的转头看她。
“我看,那应该不叫麻烦吧,对不对,西田?”楼阶上一个男孩有意地对着西田俊太挤挤眼。
西田垂头丧气地,不理他的挑惹。上次他毫不在意在大伙面前对江曼光表示“相逢有缘”,这回他们逮着了机会愿意寻地开心。对手实在太强了,而且不只一个,虽然他也不是有什么多强的作战意识,免不了还是有些泄气。
“矶崎,你少无聊。”真下志麻一脸冷冷,似乎很不以为然。
“你自己还是进去看一看吧,都在里头等着。”东堂光一仰睨着她,一脸很感兴味的样子。
看他们这些人的神态,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似,除了真下志麻,每个人都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焦点好像是在她。江曼光觉得奇怪,不由得狐疑地看着西碧儿。
西碧儿耸个肩,一副爱莫能助。她的习惯是不干涉个人的事。江曼光疑惑地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推开公寓的大门——内门前两壁左右各站着一个身材同样高挺,气质相异,却带着微妙的相似风格的男人,一东一西,深深的东方黑,和耀目的西洋金,构成一幅极奇特的画面。
“亚历……阿照……”她愣住,喃喃地。
“曼光!”
“维纳斯!”
两个人听见呢喃转过头来,带着不同的喜悦走向她。
“曼光,”洪嘉嘉亦步亦趋跟过来,看见杨照和亚历山大两人,呆住了,内心发出一声分辨不出意味的惊叹,深深地、忍不住地对两人望了又望。
江曼光在心中暗叹口气。难怪楼梯下那些人一副好兴味的样子,阳光底下原就还有许多新鲜事。
今天可真热闹啊。
“有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一座城市?纽约就像个妓女。”西碧此神经兮兮地在一旁笑着,高楼的风呼呼地吹过,笑声在风里被支解稀释。
江曼光歪着头,老实的回答:“这倒没听过,你是第一个。”
她探头望了望,从八十几层楼高的半空望下去,狭窄的曼哈顿着实是个拥挤的人间。如果到一0二楼的辽望台,应该还可以看得更远,但今天天气不错,八十六楼的户外辽望台可以看得到蓝天。
“原来纽约真的是有蓝天的。”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高楼的空气。
“不然你以为怎么?”西碧儿好笑地问。
江曼光耸个肩说:“来之前,我以为纽约楼高建筑多,天空都被摩天大楼这去了,街道多半不见天日,终年阴风惨惨……”说着,又耸个肩。
“其实,也差不多。”西碧儿说,“有钱的人才享受得到高楼的阳光,没钱的人终年就在晦暗的地底下像蝼蚁爬行。你不觉得这样看下去,地面上那些人一个个看起来,就像一只只的蚂蚁?”
“是有点像。”江曼光很老实地点头。
西碧儿哈哈大笑。“你还真老实,所以我说你不一样。一般人听到这种活,不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