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钧颃说著那些陈年旧事,他才理解自己犯下多么离谱的错误,他剥夺了贺巧眉的幸福,让她的爱情正式走入悲剧。
但是,他心知肚明,即使从头来过,自己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人类是经验的动物,母亲的经验教会他,维护婚姻,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不够卑劣,便会沦为婚姻市场里的失败者。
所以,他卑劣了。
叹气,他起身调高冷气温度,拉拉棉被,把床上的小女生紧紧包裹。
坐回病床边,他碰碰她冰凉的双颊。很冷吧,在炎热的台湾长大,她是宁愿睡在夜空下,也不肯在人工温度中长大的小小茉莉花。
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医生说她得了肺炎,也只有蒋烲那个白痴才会认为她的体温是疲劳过度所致。难怪她恍神,难怪她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也难怪她答非所问。
牵起她的手,纱布还包著,他想像粗钉子扎进她手掌里的画面,心一阵刺痛。他翻翻她的手脚,有大大小小的擦伤,是跌倒吗?不知道,但他心疼她离家出走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蒋烲说她一直以来都坚持不哭,一面说自己可以撑下去,一面掐著大腿,逼自己撑下去。
把委屈往肚子里吞是不符合人性的行为,就算她不聪明,也应该学会,痛,一定要说出口才能减轻,委屈,一定要找到坚固的肩膀靠上去才能安心。
“以后,不准你发傻了。”蒋擎轻抚她乾涸的嘴唇轻声说。
蒋烲说他的感觉叫做爱情,那么,她对他也有爱情吗?那天,她说:“我要你,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发烧后的胡言乱语?他不确定,但他有自信,有把握让她爱上自己,不管她心底对他有多少气恨。
握住小今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蒋擎慢慢说话,像个十六岁的青少年,诉说著积压在胸口的多年委屈。
“我错得很过份对不?我把你母亲当成我的继母,相信她一旦出现,姐姐的婚姻就和我母亲的一样岌岌可危。一个男人一颗心,姐夫哪来的爱情分赠给别的女人?
“我知道我的角度不客观,对你而言,姐姐才是『别的女人』,可是姐姐付出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到姐夫的感情,他们的关系正渐入佳境,怎么能够姐夫恢复记忆,就让姐姐所有努力全成了泡影?我很抱歉……”
接著,他说了父母亲离异,说了青少年时期,他的恨、他的不平,提到母亲和妹妹的死,仍旧满腹心酸与怨怼。
这些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话,听得病房外的男男女女好伤心。
蒋烲看著蒋欣,轻轻拥抱她。
原来蒋擎是这样想的,难怪他恨他的母亲和兄弟,难怪他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藩篱,不准他们这些“外人”越雷池一步。
“对不起。”他轻声对蒋欣说。
蒋欣频频摇头拭泪。她知道阿擎的委屈,但大人之间的难解习题,谁都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她够大了,大得能理解父母亲的婚姻是一场严重错误,就算没有阿烲的母亲,父亲和母亲要天长地久……谈何容易?
“对不起,我不该怪阿擎。”乔宣握住妻子的手。
一个骄傲男人刻骨铭心的疼痛,谁舍得怪罪?
好友的忏悔钧颃也听见了,他只能喟叹,爱情是多么简单又复杂的东西,身为现代人,除非有足够的抵御能力和勇气,否则别轻易尝试。
姑姑的苦、阿擎母亲的恸,是谁让她们的人生苦头吃尽?
病房里面,蒋擎落下清泪,那是青春期时他不准自己掉下的泪水。
他毕竟是对的。痛,一定要说出口才能减轻,委屈,一定要找到坚固的肩膀靠上去才能安心。
小今的肩膀无法出借,但她的手贴著他的脸,给足了安慰。
“芒果青我快吃光了。我特地把它们冰在冷冻库里,结成硬硬的冰块,怕自己一次吃太多,一下子就没有了。
“我只肯在想你想得无法入眠的深夜里,才舍得让自己品尝一小口,可是,它还是在迅速消失当中,我不禁想问,是我想你的次数太频繁,还是你太小气,给了我过多的思念却又给太少的芒果青?”
这些话,他连对自己都不肯承认,却对意识不清的小今说尽。谁说,爱情不能改变一个人?
“茉莉花茶我动都不敢动,把它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面,偶尔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你说,你母亲和我姐夫之间的感情是茉莉花,我们之间的,又何尝不是?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折下几朵娇嫩纯洁的茉莉花送给我?我在茉莉花香里入睡、在茉莉花香里清醒,在我眼底,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小小茉莉。”
沉默的他变得多话,断断续续说著他们的过去,一段一段叙说的同时,猛然发现他们的相处只有短短两个月,却有那么多说不完、回味不尽的故事,而且,每一段都甜得泌出蜜汁。
“我根本不敢相信,刨鳞片、挖肚子,你三两下就把鱼架到火堆上面烤,这是原始人才办得到的功夫,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你总说吃饭皇帝大,我不同意,对我来说,赚钱才是皇帝大,但是在你身上,我学会享受吃的乐趣……”
小今听见他的话,泪湿枕畔。
她在他说到母亲的故事时醒来,可是不敢睁开眼睛,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怎能拿他受过的伤来恨他?何况他说了呀,他说在他眼底,她是小小茉莉,他说她给了太多思念却又给了太少的芒果青……
他对她,有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心悸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千万别想太多。她立即提醒自己别忘记,有个女孩叫做芬蒂,那个人是他的未婚妻。
他出现,是因为蒋烲告诉了他事情始末,他知道她没有非份想法,知道她顿失亲人、无依无靠,知道他的指控纯粹是子虚乌有,他有浓浓的罪恶感,急著得到她的原谅,只是这样而已。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不,你一辈子都别原谅我,一辈子待在我身边,让我一天补偿你一点,直到你从我身上得到的幸福,能够弭平我在你身上造成的不幸为止,好不好?”
看见她的泪水,蒋擎伸出食指,轻轻为她拭去,却不勉强她睁开眼睛。
“我把你给的倒地铃种起来了,它没有想像中那么难种,我以为你给的爱情很难,哪知道给它一点泥上、一点阳光、一点水和肥料,它们就快速长大,爬满我的阳台。”
对啊,她给的爱情很容易养,一点土、一点水、一点点阳光和肥料就会迅速茁壮。她不是要求很多的女生,不企盼男人一百分的心情,只要小小的空间和一点点的全心全意。
可是,这么容易养的爱情,他懒得要,他对她,只有愧疚。
“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回到那个下午,你再问我一次,『嗨,你要找人吗?』这次,我会回答你,『对,我要找一个叫做贺惜今的女生,她有点笨、有点矬,屁股坐不住,成天像一只小猴子,东跳西跳找东西吃。』接著,你可以继续问我,『你找她做什么?』那么,我会回答你,『我想要跟她重新建立邦交、恢复友谊。』”
所以,他要她当朋友?一起疯、一起闹,一起抢食物、一起跳丑到爆、肢体不协调的韵律舞?
小今睁开眼,静静地凝视他。
他对她笑,她却没笑,只是专心仔细地望住他。
只当朋友,好吗?
不好吧,她的控制力超烂,万一哪天要的比友谊多更多,多到他负担不起,到时候,她会不会变成第三者,伤害一个像妈妈的无辜女人?
她知道,事情该停在最美丽的定点,往后十年二十年,他们回想的都是最纯粹的那个夏天,没有纠缠、没有痛苦,没有逼迫、没有过份要求。
她决定了,不当朋友、也不当情人。那么,他们要当什么呢?就当……彼此的过眼云烟好了。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心慌,蒋擎轻声问。
“想……这里弄不弄得到未成熟的土芒果?”小今开口说话,乾渴的喉咙带著沙哑。
“做什么?”他把床摇上来,替她把枕头摆好,递给她一杯温开水。
她喝两口,润润喉咙。“给你做一大瓮情人果,从秋天吃到冬天、春天,你才不会嫌我太小气。”
“有个更简单的方法。”他又喂她两口开水,然后拿掉水杯,坐到她背后,让自己取代枕头。
他的体温传到她身上,手圈住她的腰,下巴贴在她头顶,他的小小茉莉花啊,终于回到他的胸膛。
“什么方法?”他的体温太迷人,要是她再坏一点,她很想利用他的罪恶感,把他的体温占为已有。
“留在我身边,解除我的思念。”
没有思念苦人,他不必靠情人果解决失眠。
是解除思念还是解除罪恶?是爸爸和蒋欣联手逼他留下她对吗?小今苦笑,但蒋擎在她背后,他看不到。
见她不说话,他紧张的加重双臂力道。
“你不愿意吗?还气我?”
“有一点。”她在心底叹气。
“哪一点?”
“你说我没本事念哈佛,没有上亿身价,也没办法精通五国语言。”小今随口敷衍。
蒋擎哈哈大笑。她都躺在病床上了,还有本事逗他开心,真的是他的开心果。
“你的老爸叫做乔宣,我保证你有上亿身价,虽然不精通五国语言,但是你会说国语、台语和很少人会的原住民语言,至于哈佛……”
“找不到话掰了?”她转头瞪他。
“好吧,我要怎么弥补过错?”
“你可以选择捐一座图书馆给哈佛,让他们请我进去念书,也可以选择送我一盒拼图。”她比出两根手指头,让他选择。
蒋擎又笑弯腰。他怀疑,那些不见她、发不出笑声的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送图书馆没问题,但他怕为难到她,念哈佛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容易,那里面全是很吓人的鬼才和精英。
“我选择送你一幅拼图。”他用大手包住她纤细的小指头。
在他抽屉里,有一份他以为永远送不出去的礼物。
“那,伸手不打送礼人,我原谅你了。”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说著,蒋擎圈住她,把她裹在自己的身体里,紧紧抱住,把头埋进她肩窝处。
太好了,不要分离,再也不要。
他们会重新开始,他保证。
他们会一直走下去,他发誓。
他们会绕过所有的不幸直奔幸福,他用生命立誓。
是的,从今开始,他们之间只有快乐幸福……
在病房外面偷听的人们笑了,难解的习题让爱情轻易解开,苦难结束,他们之间大风大浪过去,紧接而来的是……今天天气晴。
小今出院,全家出动,接她回“家”。
她的房间在蒋擎隔壁,打开阳台的落地窗走出去,两个房间可以互通。
阳台上,蒋擎种在盆栽里面的倒地铃长得郁郁青青,打算捞过界的藤蔓正向她的栏杆迫近。
他没说谎,他把她的爱情种进泥土里。
“笨小今,你说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刚和爸妈通过电话的钧飏和钧楷走到阳台上,习惯性地一巴掌啪上她的后脑。
“噢,我会变笨都是你们害的!”
小今抚抚后脑,噘嘴,瞪著两个表哥。
“你的脑浆糊在一起,是甜食吃太多的症状,我帮你多巴几下,你才会清醒一点。”钧飏把毛毯往她头上一抛,当头罩下,纽约的秋天带著些许寒意。
吸吸鼻子,小今两手抓住毛毯,把自己包起来。
“钧飏……”
“怎样?”
“我真想念外婆的麦牙糖。”她说著,头靠到他肩膀上。
钧飏、钧楷互视一眼,两人同时环过她的肩背。“我想,外公外婆和姑姑,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梦见他们,他们都在笑。”钧飏低头对她笑笑,伸手,揉乱她的长头发。
她的头发该剪了,坐下时头发老是被屁股压到,哀哀叫几声,下次坐下还是一样被压到,小今是个没长脑袋的家伙,不应该让头发吸去太多养份,导致脑袋下面的东西越来越混沌。
“真的吗?”小今问得很认真。
“是真的,好人会上天堂,你没听过吗?”
“真的有天堂、上帝或天使吗?”
“当然有。”钧楷说。
“你凭什么确定?”小今转头看小表哥。
“如果没有上帝、没有天使,我们就不会拥有你。”三个人靠在一起,额头贴著额头,无比亲昵。
小今是独生女,却从没有缺乏手足的悲哀。
“怎么说?”
“小时候,我、二哥和几个邻居在打弹珠,打著打著就吵起来了。”
“为什么吵?”
“不记得了,不过吵到最后,我们就开始比起来。你妈妈给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