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月,”雷婆的“魔音障”透过电话,听起来更加让人不愉快。她阴森森的说:“你负责的那套『追梦』系列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完成?我在杂志上达打了好几期的广告,读者频频询问,你叫我们杂志组的怎么办?”雷婆是楼下杂志出版部门“星星公主”少女快报的主编,才华有多少我是不知道,就是看起来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挺让人深信不疑她的办事能力。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什么人不好撩,偏偏跟我有仇。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最后我想那是一种人性莫名的反动,我把它解释做“歧视”,就像太保和小博美的情形一样。
我想,雷婆心里挺瞧不起我的,就像我也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一样。她瞧不起我学历低,总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在我面前出现,翘翘的鼻子永远朝天呈着拋物线形态。老实说,雷婆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就是气质差。
她本能的瞧不起我,加上我并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就变本加厉的讨厌我。其实这只是我一貫的态度;做人是相对的,我还没下賤到去讨好一个瞧不起我的人。
当然,对她我更不会像她掌握下那些可怜的夜校小绵羊一般,面对她们的主管流露着一种自惭而怯生生的谦卑。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在许多现实条件上,我怎么比也比不上雷婆。现实社会讲现实问题,雷婆的学历高是不变的事实。
其实学历的本身并没有错,学历也并不就代表一切——没错!但付出代价的人却是我。
不!我一点也不悲观!行行出状元,追求自我的实现才算是真正的成功——只是,我常常迷惘,我追求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梦想吗?
“喂!宋七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雷婆几呼是用咆哮的。
“听到了!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塞住耳朵,把话筒拿远些。
“那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涼拌!”我挂上电话,懒得和雷婆多说。
“雷婆又找你砸了?”思诗笑着问。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我旁边的。
“没办法,我跟她就是不对盘!那女人,之没水准的!”
“你这么不买她的帐,当心她玩阴的損你!”
“她能对我怎么样?”我一点也不担心那个气质差没水准的女人。“她如果那么小心眼,早晚有天会得狭心症,那世界就大平了。”
“难说!搞不好先挂了的人是你。”思诗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一点笑容。
“放心好了,我不会那么衰的。”
“日向,我们认识快三年了吧?说真的,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常当让我觉得像謎一样。”思诗支着头看着我,柔柔的女人味从她的发梢和眉眼间滲出来。思诗那神态,别说是男人,连我都有些心动。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学着她支着头。
“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她耸耸肩。
“好了,该工作了,要不然我真的会被雷婆削死!”我微微一笑,扭亮桌上的台灯。
第三章
“喂!『酒来』!”大鸟在我背后,拉拉我头发,用他那口台式英语将我的名字由国语翻成英语,小声地叫我。讲台上,老夫子顫着手,头都快垂到讲桌上了,干着嗓子在讲他的三民主义。
我转过头,唬着脸兇大鸟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头发!有什么屁快放!”
“你就是这么兇,才没有男人要,连我都被你打败了!”大鸟还在嘻皮笑脸,我狠狠瞪着他,他才稍为收敛地说:“这个星期六晚上,在台大体育馆有一场校园演唱会,听说很正点,田鸡他们都要带他们丽仕去,你要不要去?”
“你们带女朋友去,拉我去做什么?”
“人多才热闹嘛!怎么样?去不去?”
“不去。”我干脆的回绝。
“别这样,你不去,那多没意思!”大鸟没趣地说。
“算了吧!”我敲敲他的桌子。“你们那是员的要去听演唱会,还不是想藉机找丽仕、泡马子!”
“嘿!七月,你千万不可誣赖我!我对你的心皎如明月,如有异心,叫我——”
“省省吧!鬼扯什么!”我伸手一捏,縫住他的嘴巴。
“七月,别这么残忍!”田鸡半蹲着溜过来说:“大鸟那颗心是玻璃做的,易碎得很!”
“你们还在闹!老夫子在划月考重点了!”前面的胖妹回头警告兼提醒我们。
我推开田鸡,从袋子翻出红笔和蓝原子笔,听见老夫子用他那干干哑哑又带痰的声音咿咿呀呀地说:
“这一行划起来,会考——翻到下一頁——”他提高老花眼镜,玻ё叛劭戳撕镁茫潘担骸罢庖恍幸灿煤毂驶鹄矗峥肌
“老师,到底是哪一行?”
“就是这一行。”老夫子问馮京回马涼,继续说他的:“第六行,下面,划起来,这一题也会考——”
“天啊!我真的被他打败了!”大鸟拍拍额头说。
我丟下笔,放弃做“垂死的挣扎”。
其实,老夫子算是好的了。这所变态学校充斥着变态老师,老夫子好歹还是公立学校退休的合格老师,其他的——学体育教数学!白天是证券行职员,晚上摇身一变,成为神圣的老师——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也看开了,懒得挑剔,反正大家不过是花时间花钱买换一张文凭。
文凭,这才是最真实的事——更或者说,我们只是想为年轻的生命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唸这所变态学校之前,我在一所普通高中待了快两年。因为种种缘故,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把所有的炉本烧掉,不唸了。然后我就离开家独立,浪荡了快两年,认识思诗,然后和她一起进入这所变态学校。
在此之前,我想过将来当老师,一辈子可以和“青春”这回事搅和在一起,虽然偶尔可能也会有自伤年华的事发生。后来我放弃了,我怕会误人子弟。
提起我们这所变态学校和那些变态老师,简直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大传奇。那些老头、禿头,硬是了得!我们本来会的东西,硬是有本事让他们越教越糊涂;炉本一翻开,三颗星、四颗星,到处是重点,每题都会考,整本炉本满满是星星;历史炉本一打开,三頁就概括了五千年,一部中国血泪史,十分钟不到就GAME OVER掉。
也有上进型的,譬如阿诺。明知我们连联考的边都沾不上,他还是挺有劲的鼓励我们。他就是那股傻劲——把联考当摸擬考,亏他想得出来!
阿诺有很多名言,挺哲学的。好比说,“我会再回来的!”——这是魔鬼阿诺的名言,变态阿诺剽窃人家的。又好比说,阿诺偷偷暗恋过一个学哲学的丽仕,所以地也生吞活剝,硬着牙啃了好些黑格尔辩证和尼采存在主义之流的东西。他常说——
“在人生里头,因为人类的”有限性“,所以才会对未可知的无限有所惧畏。你怎么去超越人生种种的荒谬?有限性又如何去超越无限性?——当然,你可以自杀,但那不是突破,也不是超越;想超越,你必须先去拥抱它!”
又好比说,阿诺暗恋丽仕失败,对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疑惑地问他:
“这不是很荒谬吗?你根本不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产生爱!”
谁知他回答说:“爱情就是要突破荒谬!就像存在的前提就是为了毀滅,爱情是为失恋的心再做縫合,最美丽的心灵素。”
阿诺得了爱情的羊癲疯!我知道我没说错。
什么爱情!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一点也不羨慕。成为眷属以后,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纯情的小公主变成油膩的黄脸婆,就再也浪漫不起来了。那么,我的长发飘飘,所为为何?
“喂!七月!”大鸟又在拉我的头发了。
“大鸟,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头——发!”我拉下脸,阴阴的表情显得很不可爱。“我警告你,再拉我的头发我就翻脸!”
“好!好!不拉!我不拉!”大鸟缩回手,双手平举在胸前,五指张开,掌心向我,一副警匪片里弃槍投降的二毛鸟样。
我不理他,脸朝窗外。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鸟都看不见,紧临我们教室建筑的那栋危楼公寓的三楼人家,厨房里传来阵阵的爆油香。
“啪”一声,我把窗户关上。那种煮饭的味道,闻久了会得肺癌,我还不想那么早死。
一回头,碰上思诗的视线,两个人互相笑了一笑。思诗坐在外岛三角洲,和我的座标距离刚好由第一象限穿过原点斜划至第四象限。
“你又在跟那个施美花拋媚眼了!”大鸟回头斜橫了思诗一眼。思诗在学校有她交往的圈圈,和我不在同一个国度。
思诗文静,但不是绝对的静;温柔,但也不是绝对的柔。说实在,她在学校交往的那些人,那个圈圈,我根本打不进去,说不上是哪里不搭调,反正就是不投契;而我和思诗之间,也许是一个奇迹。
“对了!干脆找施美花一起去好了!”大鸟踢我的椅子说。
“你少没神经了,思诗才不会跟你们这群呆子廝混!”
“喂,七月,讲话要留点口德。”田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过来。“要去不去干脆一点!你以为我们那么爱听你損啊,要不是大鸟——”
“要不是大鸟怎么样?”我插嘴说:“田鸡,你少在那里放炮!每次有什么事,你都慎重得像天快塌下来似的,结果最后大家都到齐了,就你一个爽约!”
“没错!”大鸟重重拍打一下田鸡的头。“死田鸡,这次不准你再放大家的鸟鴿!”
“你打轻一点!”田鸡好端端的没事找打,懊恼得很,皱皱鼻子说:“那,七月,你到底去不去?”
“再说吧!”我不置可否。
下炉后我和思诗并肩走出学校。思诗住士林,有公车可以到达;我住远了,南机场过去,有个山坡半山腰土二层楼半的屋顶违建。
“大鸟他们找你做什么?”思诗问。
“找我去台大听演唱会,这个周末。你去不去?”我们走向公车站,我把摩托车停在附近骑楼。
思诗轻轻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羨慕你,跟什么人都可以处得很好,我就不行。”
“谁说的!”我牵出车子,绑好头发。“你们那个美人才女圈我就打不进去;还有雷婆也跟我犯沖不对盘。我看雷婆就不会找你麻烦!”
“那是因为我不会跟她唱反调。你啊,就是太有个性!”
“算了!不提这事。”我发动引擎。“我先走了,明天见!”
驶开风速九十,我尚回头望了一眼。公车来得湊巧,思诗早已不在那里。
这就像我跟她的关系一样。每一回,不管怎样狂欢浪荡,曲终了,我们还是各回各的地方。思诗也许不知道,每次和她道别后,我的寂寞更深。
不过,我只是迷惘;尤其每回深夜经过城中心那座向天削瘦成塔的百货大廈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无主的游魂,在茫茫的人海,浪浪荡荡。
也许就像阿诺说的,我们这迷惘的一代,在后后现代的迷离世界中,如夸父追日,追索着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阿诺的话,总是很哲学的让我听不懂。
风速九十俐落地跃上山坡,整座城市被我拋丟在身后。巴比伦,夜眠了。
我停妥车子,轻悄地跑上楼顶。
房东一家住三楼,二楼半他们摆放祖宗牌位和各路神明,隔着水塔的另外一半则被我占了。如此和神鬼比鄰而居,每晚我经过天堂和地狱共存的世界时,心里就生出一种荒谬感。
“回来喽!”我打开门,太保朝我扑过来,喵了一声。
太保是一只杂种的波斯猫,深灰色的皮毛,两只湛蓝的眼睛骨溜溜,暗着灯时看来阴森森的,又皮又坏,相当惹人嫌。
白毛的波斯就文静多了,高雅的风度,十足的贵族猫。波斯是纯种的血统,皮毛透白,美丽澄蓝的眼睛,身价不凡。好多人抢着买走它,我还在三心二意当中。
“肚子饿了?”我给太保和波斯一人挖一大汤匙的猫食。
太保三两口就把糧食吃光,贪心地过来抢波斯的东西。我打开罐头,另外挖一汤匙给它。
太保是猫如其名,一貫的太保作风。太保本来不是这么坏的,在宠物店看到它时,它尚挨着脸被欺负。我想它是学乖了——人跟动物一样,太温驯了只会让人瞧不起,甚至被欺负。
波斯总是好风度地让着太保,太保偏偏又霸又坏,常惹得我打,它才喵一声跳开,远远地窝在墙角,两只湛蓝的眼睛不安分地瞅着我,像在抱怨我的偏心不公平。
其实我心里比较偏爱太保。人对所有的生命是无法有相同的尊重和感情,总是有所偏执;而将心比心毕竟又是件困难的事,更何況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