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是这般痴傻地望着彼此,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不知不觉中,羊大任才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如缎的长发。
“兰姨发现我这阵子早上偷溜出门,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以后大概没法子常常见面了。”好半晌,她才想起本次的目的,语带懊丧地说:“你又这么穷,自然是没法子常上黄莺楼的,怎么办呢?”
她柳眉儿都皱了起来,羊大任忍不住,长指轻按了按她的眉心,“你别担心,我来想想法子。”
“你能想什么法子,你这个穷光蛋!”她瞪他一眼。要装凶又装不来,一下子就破功,自己掌不住笑了出来。
下一刻,两个已经靠得很近的身子便依偎在一起了。羊大任轻轻揽住笑语如花的意中人。
“我真的会想出法子来。”他低声允诺,带着无比决心,“我们一定会再见着面的。”
年少时的承诺,如此甜美却又轻易。
如果他们知道承诺有多么脆弱易逝,会不会更谨慎一些,不那么恣意就说出口?
但在年少的他们心中,这些承诺,却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诚意——
第4章(1)
北地的秋天到来,景物处处都染上一层金黄。作物收成,落叶飘飘,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换上厚衣,以抵御霜降之际开始加深的寒意。
外头虽然秋意萧索,但黄莺楼可是热热闹闹;蓝小玉过十六岁生辰,上上下下大肆庆祝了一番。
在她生辰之前,贺礼便由四面八方送了过来,捧场过的公子哥儿、对她歌声念念不忘的达官贵人,莫不卯足了劲,想要博得佳人一笑。于是各式珍奇有趣又贵重的礼物,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到了她生日那天,黄莺楼还特地整治了丰盛酒席,凡是送了大礼的客人都在邀请行列,一起为蓝小玉祝寿。
嘴上不说,但黄莺楼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兰姨怀柔的手段。毕竟之前兰姨大大发过那么一次脾气之后,蓝小玉虽然表面上乖得不象话,跟羊大任全断了往来,但心里一定是委屈的。兰姨自然要加倍疼爱她,才能安抚她呀。
当然,这么大张旗鼓,也是要让蓝小玉看看,京城有钱有才的公子哥儿随便找找就这么多,个个都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脚下,还捧着大把银子来讨好她,何必迁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羊大任呢?
而兰姨的想法可是一点儿也没错。当晚,盛装的蓝小玉出现在热闹的花厅之中时,席间所有的公子哥儿全都看直了眼;当她盈盈下拜,朱唇轻启,柔声感谢众人时,更是字字甜美悦耳,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程公子、刘公子、张公子——”她一一谢了,还举起丫头帮她斟好酒的杯子,每位贵宾都敬了酒,“一点薄酒不成谢意,请公子赏脸。”
酒意一蒸,她粉颊通红,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十六岁的她正是妙龄,容色正盛中,那缭绕的一丝青涩越发引人入胜,谁都想要成为第一个一亲芳泽的幸运儿,但——
但大家也心知肚明,黄莺楼是何等场合,兰姨又是多么精明的一号人物。蓝小玉未来几年可正是赚钱的大好时光,两下核计,绝不可能让她这么早就给谁买断、包下了。
也就是说,谁都想要,但谁都买不起。
“这众人都敬了,不敬兰姨一杯吗?”
“是呀,兰姨这么疼你,小玉,你可得好好感恩!”
公子们都喝了酒,有些酒意之后,嗓门儿也大了。
“不用,不用——”兰姨推辞着。
蓝小玉嫣然一笑,果真又让丫头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好酒,盈盈来到兰姨面前,一面敬酒,一面甜甜笑道:“兰姨就像我亲娘,疼我是自然的,兰姨,你说是吗?这杯酒,兰姨一定跟我喝的。”
兰姨给逗得心花怒放,眼睛都眯成了线。接过了酒杯,还是忍不住笑骂:“就你这鬼灵精,特别会整兰姨!”
这场热闹宴席一直到起更了才散。众人全都酒酣耳热,尽兴而返。连兰姨都喝得脸红耳热,就更别说蓝小玉了。不胜酒力的她脚步蹒跚,还得让丫头搀扶才回得了房。
“小玉今儿个真是喝多了。”
“难得嘛,姑娘家十六岁生辰,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哪个生辰不是一辈子一回的?”
“别吵小玉,让她好好睡。她这一觉睡下去,不到明天中午不会起来的。”
“要不要帮她宽衣、摘首饰?”
“别,没看她眼睛都闭上了吗?甭吵她了,先让她睡。”
“明日得要厨房做点醒酒的汤给小玉喝——”
丫头们七嘴八舌的,一面说,一面帮她料理好被窝床铺,拉妥了被子,这才退了出去。
蓝小玉本来闭眼沉沉睡着的,待四下安静,脚步声也在廊上远离之后,长睫轻颤,她便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哪有什么醉意?她全是装的。在青楼长大,哪可能如此容易就喝醉?
只见她把身上重死人的首饰全都摘下,没时间换衣服了,随手抓了一件黑色外衣披上,偷偷开了门,下一瞬间,已经没入黑夜之中。
外头夜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洒落静静的河面。从黄莺楼的后门出来,在僻静小巷弄里绕了几个弯,快步走过转角处。
叶子都落光的大树阴影旁,一个高大修长身影投在地上。听见她急促脚步声,他往前跨了两步,张开双臂——
温暖的身子入怀,紧紧抱在一起。他已经在外头站了好久,等了好久,遥望着热闹的黄莺楼渐渐静了,人也散去,还是没有离开。
“你等很久了吗?”埋在他胸膛,上头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脸颊,蓝小玉轻声问,“傻子,不会找茶馆、饭馆坐一坐?就在这儿呆站?”
“我怕错过你了。”羊大任搂紧了她,心跳又快又猛,她贴在他胸口,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书呆子。”她偷偷笑起来。
“你喝酒了?”他闻到了她身上馨香之中,那浓浓的酒意,心疼道:“是客人们闹你喝吗?喝得多不多?”
“才不是呢,是我敬大家喝了好多。”她咯咯笑道:“总是要装醉,不然怎么脱身,又怎么偷溜出来?”
“哦?听起来酒量很好的样子,还骗得过众人。”羊大任低头笑问:“在下不敢小觑,姑娘可是海量?”
“你才知道,连兰姨都给我骗过了,喝得有点醉——”她仰头,得意洋洋。
迎着月光,那粉嫩中透着红晕的脸蛋美得醉人,嘴角染上无尽笑意,连眼睛都在笑。
羊大任再也忍不住,等了一夜的煎熬全都化成一股灼热冲动。低下头,他的唇捕捉住那抹动人的笑意。
夜凉如水,两人的唇却是火热,好久好久都舍不得分开。
她的小嘴儿柔嫩如花瓣,甜蜜中带着一丝酒意,羊大任整个人都醉了,晕了,像是在美梦中沉浮,再也不愿醒来。
好不容易,长吻结束了,他们的气息都不稳,轻喘间,她的脸蛋更红了,如花一样盛放。
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什么都没说。
“我过两天……要起程了,回金陵去,过完年才回来考试。”他痴迷地望着她,低低倾诉:“这次回去,我会对、对我姐姐、姐夫说、说我们的事。”
她咬了咬唇,又是害羞,又是想笑,故意说:“什么事嘛?我听不懂。”
“就是这回事。”他双臂一用力,搂得更紧,让她快喘不过气来。灼热的吻又落在她眉梢、脸畔,无比眷恋。
她又要笑,又是红着脸闪躲,当然不是认真要躲,所以才一会儿,小嘴儿又被吻住了。这一回,吻得又长又深,缠绵辗转。
喘息间,她羞得把脸埋进他胸口,如蚊鸣般细语:“我……我等着你,你可要……快些回来。”
“嗯,我一定会。”
进腊月之后,羊大任连同其它弟弟回到了金陵。
数月不见,兄弟们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姐夫特地设宴为他们洗尘,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而羊大任人是回来了,心却像一直留在京城的河边,没带上。众人热闹之际会闪神,偶尔还会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
他姐夫雁永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晚饭之后,私下对妻子羊洁说:“我看大任这孩子,这次回来,有点问题。”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温婉可人的羊洁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听夫君这么一说,她略略丰润的芙蓉脸上,立刻充满忧虑神色。
“没什么大事,每个男子都得经过这么一遭。”雁永湛淡淡说。搂了搂妻子,在她粉脸上轻轻一吻,“你为了他们回来已经张罗了好几天,腰一定又酸了。快先去休息吧,我去找大任谈谈。”
“谈什么?我也去——”
雁永湛饶有深意地笑笑,“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你帮不上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这个师傅?”
可不是,之前羊大任他们读书考试,可都是雁永湛教的。羊洁被他这么一说,也只得听话回房,让他去处理了。
到了书房,羊家众男丁——或者该说是麻雀——已经聚在里头高谈阔论,忙着分享这一阵子以来读书见闻。只有羊大任坐在一旁,膝上摊着一本书,却是随手翻翻,整个人又像在出神。
“师傅!师傅!我跟你说,我在国子监听说——”
“我在官学里,也遇到好多——”
“还有你要我们读的书——”
“都给我住口。”面对麻雀们,雁永湛又是一阵头痛。“别这么抢着说,一个一个来!羊大任,你在发什么呆?明年春关考试准备得如何?”
此言一出,弟弟们全都嘻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师傅,大哥有秘密了。”
“我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跟我听说的一样吗?”
“是说上歌楼找姑娘的事吗?”
“就是!”
看看,养了一窝麻雀,就这种时候有用。根本不需要多问,麻雀们自然会踊跃作答!
不过,听起来羊大任居然不是看上寻常姑娘,而是迷上了青楼女子?这倒新鲜。雁永湛要对这乖巧斯文的小舅子另眼看待了。
“你书不好好读,上烟花场所去了?”雁永湛鹰目炯炯,望着羊大任。
“呃,我……”羊大任一阵尴尬,耳根子都红了。
雁永湛暗暗叹了一口气。真的是时候了。他起身,走到书房的角落,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封箱已久的书匣。
“你们先出去,我跟大任单独说几句话。”他对其他麻雀说。
“可是——”
“我们——”
“出去,别再啰唆。”雁永湛瞪他们一眼,把好奇心超重的小舅子们全都赶了出去。“大任,去把门关上。”
羊大任依言乖乖去关了门,回头,鼓起勇气说:“师傅,有件事情,想要请您——”
雁永湛举手挡住他的问题,“不用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几本书拿去看看就是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第4章(2)
羊大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困惑接过。低头一翻看,立刻大窘。“师、师傅,这个是——”
春册、淫书、房中术宝典、秘戏图……不管怎么称呼,手上这迭书,或者该说是画册,都像烫手山芋一样!羊大任手足无措到极点。他敬爱的师傅怎么给他这种“参考书”?!
“没什么好尴尬的,男人到了年纪,是该学着点,回去翻翻,问题应可迎刃而解。就算看了不懂,也不用来问我,自己钻研就是了。”雁永湛挥挥手,一副要打发他的样子,“没事了吧?可以回神没有?在京里有没有认真读书?我要考考你最近读得怎么样。”
“考完春关之后,我、我想去求亲。”羊大任冲口而出。
饶是足智多谋的雁永湛,听到这话,也呆住了。
他仔细打量一下羊大任之后,方皱眉道:“你要娶谁?哪家的闺女,怎么相熟的?”
“她是黄莺楼的——”
台柱二字还没出口,书房门上有人轻敲两下,然后,大腹便便的羊洁开门进来,一脸关注。
“不是要你先休息去吗?干什么又起来乱走?”虽然语带责备,雁永湛还是立刻迎上前去,小心地搀扶妻子坐下。
他心里也知道,羊洁比任何人都重视弟弟们的功名与前途。她父亲乃至于全家族的期望压在她肩上,无时或忘。没看她还为了帮弟弟们延请名师,把自己当束修送给了这位师傅——
“我还是不放心。大任,你一个人在京城,可有听七王爷的话,没打扰人家?没人督促你,可有认真准备考试?”羊洁柔声问,温婉长姐永远都放心不下弟弟。
“七叔不怕人打扰的,你少操点心吧,大任都几岁了,他懂得明年春关有多要紧,考得好不好攸关将来分发到哪儿任职,不是开玩笑的。”一面说着,雁永湛一面看了羊大任一眼,“有什么事儿都得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