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我十二岁时就过世了。”
她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平静许多,没了方才在房里的怒气。
“在那之前,有三年的时间,他们替一位亿万富豪工作,那位富豪是一位很严厉的人,无论是对员工,或是他的儿子,都相当严刻,尤其是对他的长子,他的要求特别的高,但我从来没听过那位大少爷抱怨过一句。”
她话中熟悉的人物,教他为之一僵,不自觉握紧了拳,只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淡淡继续述说陈年往事。
“大概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关系,那位少爷也很冷漠,比起其他少爷,他总是一丝不苟的板着脸,但他却从来不曾苛待仆人。不管是要求任伺一位仆人做事,他总是会先说请。他记得家里每一个仆人的名字,他叫唤人时,从不会像叫畜生一样。即使他受了老爷的气,也从不会将脾气发到仆人身上。我父亲说,大少爷虽然富有,却不骄纵,他懂得尊重每一个认真工作的人,他非常高兴能够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
他沉默着,瞪视着前方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
“我怀疑现在在屋子里打扫的人,会有相同的感受。”
他看着远处的艾斯特大宅,胸口因为她淡然的责备而紧缩。
“我可以了解你出车祸之后受到的打击,但你并没有被宣告终身残废,你脸上的烧伤也不是不能处理。没错,我知道你向来高高在上,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突然从如此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住,但我知道你私底下比任何人都还要努力,你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他愤懑的说。
“的确,但不会那么多。”
他紧抿着唇,再次陷入沉默。
她将他转了过来,他却仍顽固的不肯开口,她微拧眉,干脆直接问:“你父亲和你说了什么?”
他一语不发的瞪着她。
她毫不在意他的瞪视,只是开口再问了一次:“他说了什么?”
风乍起,扬起了她的发,她却只是双手抱胸的看着他,耐心的等着,一副打算在这里和他耗到世界末日的样子。
他很想叫她少管闲事,但字句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他叫我好好养病。”
一张嘴开始说,他就再也无法停下,他瞪着她,讥讽的道:“因为他决定,他的儿子会比一个残废更适合当他的王国接班人,即使那个残废,才是在过去数年替他的王国赚钱的人!”
“我相信他不会叫你残废。”
“是没有,他只是告诉我,他已经找到适合的递补人选——他的儿子。”
他下颚紧绷,愤怒的说:“我才是在过去数十年中,将他当成父亲看待的人!我才是那个尊敬他、在乎他,努力达成他要求的人!我才是那个尽心尽力,把工作当成骄傲的人!但是,只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只因为我出了场车祸,他就认为我废了!我还没死,他就用一通电话将我撤换了下来,好像我不过是个用过即丢的垃圾——”
“你昏迷了四十五天。”她提醒他。
“我已经醒了,我已经开始在做复健!”蓝斯激动的咆哮出声,“他却连等都不肯等!”
他醒来后,体力还没恢复就硬要下床,结果把刚接好的腿又摔断了……
他大哥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莫莲脸一白,猛然领悟。
老天,他一定是急着想要和他父亲证明他不是废人,结果却因为脚骨还没长好,而再次摔断了腿。
莫莲喉咙紧缩,为他心疼不已。
“所以你就放弃了?”她沙哑的开口,“只因为你父亲不肯等你复原?”
让他放弃的,是知道再也无法得回她。
如果连他的父亲都不能接受他的残缺,她又如何能够?
蓝斯痛苦的看着她,哑声道:“不,他只是教会了我一件事!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得到我这一生最想要的东西!”
她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握住他的手,“你父亲并不代表整个世界。”
“我知道。”
“巴特集团也不是。”
“我晓得。”
“你并不需要向谁证明你的价值。”
他沉默以对。
“你的价值,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她抬手轻抚他的脸,“当然,你的确可以把自己继续关在房里,打破所有的镜子,砸烂所有的灯,然后在那张床上培养恨意,腐烂到死。但你也可以试着重新再站起来,然后走进巴特庄园,亲手打烂你父亲高傲的鼻子。”
那画面让他扬了扬嘴角。
几乎算是微笑了,她想。
可惜的是,那笑容却只是一闪即逝……
那一天,她推着他回艾斯特大宅里时,已是下午两点。
她将他推到餐室,白云、亚当、唐琳,甚至他祖母都坐在那里,直到她坐下,莱恩才开始上菜。
蓝斯从头到尾没再抗议过,但也没理会其他人。
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冷着脸,好像旁边的人都不存在。
老实说,他把气氛弄得很僵,但她还是照三餐推着他到餐室用餐。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情绪总是阴晴不定,有时候安静得像是了无生趣,有时候却又在他以为她不知道时,满脸阴霾的看着她。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会对着她大吼大叫,借故找事情和她吵架。
可是,偶尔,她会看见那个没有那么愤世嫉俗的他。
虽然他还是不喜欢下楼吃饭,但对每天早上她推着他出门到外面散步这件事,却不再那般抗拒。
她知道他其实很喜欢到河边,在温暖和徐的微风下,晒晒太阳。
他会微扬起脸,让难得的阳光洒落脸上。
那时的他,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有一次,他甚至开口指着雨后天边的彩虹给她看,不自觉地对她微笑。
有好几天她在清晨醒过来时,会看到他饱含欲望的注视着她,就好像他们仍在纽约时一样,仿佛他会在下一秒吻她,和她做爱,直到她因为热情而完全清醒过来。
但他却从来不曾真的那样做过。
那神奇的时光,总是只在一瞬。
之后,他又会变回那尖酸刻薄、脾气暴躁的难搞德行。
每当那时,她总想用力摇晃他,问他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困难。
但她却更清楚,逼他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她总是和他一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只是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推他到楼下吃饭,带他去散步,逼他泡热水澡泡上二十分钟,再替他按摩做复健。
一个多月过去,他的脚已经不像在初时那般僵硬,在她替他按摩和做关节运动时,他也不再痛得冷汗直流。
在她的逼迫下,他甚至已经能靠自己把腿抬起来,放到床下,虽然那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更加努力的帮他复健,即使那个男人一点也不配合,也完全无法浇息她的决心。
“你为什么在乎?”
听到这句问话,她愣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好半晌,才承认道:“因为在我崩溃的时候,你没有转身就走。”
所以这只不过是同情而已。
看着眼前努力折磨他双腿的女人,蓝斯压下喉中的苦涩,自嘲的道:“那是因为我需要你的配合。”
“我知道。”她抬眼看他,“不过那不代表,你没在那时拉我一把。”
“或许你还是应该让我在房里腐烂。”
“我不能。”她垂下眼帘,哑声说:“我答应过我祖母,绝不会轻易放弃你。”
“你上次倒是放弃的很容易。”他讥谐的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火气蓦然再次上涌,她握紧了拳,猛然抬起头瞪着他,冷声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值得同情,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想掐死你,其他的时候,我则想拿根棍子,把理智敲进你的脑袋里——”
他一脸愤然,“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多管闲事!”
“那你当初就应该把离婚证书签完交出去!”她火冒三丈的说完,转身就走。
“我说过我只是忙到忘记!”他不爽地对着她的背影大吼。
她砰然甩上大门,将他的声音关在房里。
三分钟后,亚当走了进来,完成她丢下的复健工作。
那个该死的男人!可恶的混蛋!
气冲冲的通知亚当之后,她本想出门走一走,以免她忍不住回房里和他吵架,但在下楼时,却差点撞到艾斯特公爵夫人,虽然她紧急煞住了脚,还是撞掉了老夫人手中拿着的文件。
“抱歉,夫人。”莫莲连忙蹲下,把那些文件全捡了起来。
“我以为你这时应该在帮蓝斯做复健。”
“本来是。”她站起身,局促的说。
“现在呢?”公爵夫人拧眉。
“亚当在帮他。”老天,她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事的小学生。
老夫人瞧着她,没再多问,只道:“既然你没别的事,希望你不介意跟我到书房里帮点忙。”
“当然不会。”
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跟在老夫人身后,一路来到了书房。
住进这里之后,她其实很少碰见蓝斯的这位祖母,她虽然已经八十岁了,但却依然精力旺盛,因为某些她不是很清楚的原因,蓝斯和公爵夫人在出事前,感情就不是很好,说不好还是客气,她怀疑蓝斯根本没和这位亲生祖母联络过。
所以,到现在公爵夫人仍掌管着艾斯持家族的事业,她经常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上宅子又大,多数的时间,她只会在晚餐时间见到这位硬朗的公爵夫人。
艾斯特的书房很大,层层书柜摆满了书,原木书桌的后面是大宅后的草地,书桌的对面墙上则挂着一张油画。
她乍看之下,还以为那张画里的人是蓝斯,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画里的人虽然也有一头红发,眼睛的眼色却是绿色的,那男人给人的感觉也没那么冷酷,他看起来更年轻,也和善多了。
“那是我儿子,上一任的艾斯特公爵。”
“他们很像。”
“的确。”公爵夫人在书桌后坐了下来,感伤的道:“那是他二十三岁时画的。”
“他的画只有这一幅吗?我在红厅里没见过其他的。”红厅是艾斯特的家族画廊,里面摆满了从以前到现在每一任公爵及公爵夫人的大小画像,唯一缺的,就是他父亲和母亲的,她当时还觉得奇怪,以为大概当时不时兴再用画的,但是却连照片都没看到一张。
“对,只画了这一幅。”公爵夫人叹了口气,“后来他就认识了蕾贝卡。”
“蓝斯的母亲?”
公爵夫人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了一句:“你很好奇?”
“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她眼也不眨的说。
公爵夫人闻言微微一笑,然后盯着她,正色道:“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要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去年八月,你为什么离开他?”
莫莲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可看着那神情严肃的老夫人,她知道眼前的女人是真的关心蓝斯。
想要赢得她的信任,就不能说谎。
“因为……”莫莲深吸了口气,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
夕阳西下。
窗外,远处的草原和森林,都被染成一片橘红。
因为太过专心在写公爵夫人交代的东西,她直到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莫莲写下最后一张卡片,将它放进信封里,一边怀疑,蓝斯知道自己和这些王亲贵族有亲戚关系。
放下那张信封,她起身,却看见画像中那位亲切的公爵大人,不禁又想起稍早公爵夫人和她说的陈年往事。
上一任的艾斯特公爵,名叫爱德·霍华,他在二十三岁时,到法国出差,认识了从美国来玩的蕾贝卡·恩佳。
蕾贝卡和爱德的个性相差极多,爱德温和斯文有礼,蕾贝卡则是个脾气呛辣的美人,但他们两人却对彼此一见钟情。
认识不到一个星期,这对情人便在未告知双方家长的情况下,在巴黎闪电结婚。
因为这个原故,凯蒂对蕾贝卡这个媳妇,未曾见面就有了嫌隙,两人婚后,婆媳多次为细故争吵。凯蒂嫌她是没教养的美国暴发户,从她的呛辣脾气到太过暴露的穿著都看不顺眼,蕾贝卡更是恼火自视甚高的婆婆处处都要干预。爱德几次试着调解,换来的却是两个女人更加激烈的争吵。
几个月后,凯蒂终于受不了这个没有礼貌,不懂得尊敬长辈的媳妇,趁儿子到澳洲谈生意时,拿出离婚证书,让她误以为是儿子的意思。
脾气倔强的蕾贝卡气得当场签下证书,当天就飞回美国。
等儿子回来时,凯蒂告诉儿子,媳妇要和他离婚,签了字就跑了。
爱德本欲追去,坚持要问个请楚,凯蒂却故意装病,把儿子留在英国,爱德打了无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