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她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嗯……我休息很久了,想出来逛逛。”慢慢朝他走近,只能这样说明著。
两人陷入沉默。
“呃,我刚刚看到你在……”讲到一半,湛露垂眼停住。她并不懂武功的,还是别乱说,“不,其实也没什么。”
上官紫看著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眉。
又是一阵难堪静寂弥漫在周遭。湛露即便想故作自然,却只是更显刻意尴尬。
她想到他曾经和姑娘之间对谈而导致沉重气氛,自己身分道破就成为这种处境,不禁感觉心急起来。
愈是紧张,就愈是不灵活。
她早先还忧虑他知晓真相后会造成彼此距离,却不料真正放不开的是自己。
忍不住地想逃离这窒息的范围,却听他道:“如果你能和我对招的话,可以切磋的就不只是棋艺。”
她愣住,慢慢地瞪大眼。
“和你……对招?我不会武的。”这种早就呈现的事实,还要重复说明吗?
何况他这么强,她不消一招就惨败了吧?
“你的确是不会武。”他直视她,道:“但你却仍旧可以带领军队打胜仗。”
他……是在夸奖她吗?她有些难以置信。
实在是好……好拐弯啊!
理解他牵扯话题的用意,她忽而忘却残留的窘境,噗哧一声笑出来,道:“我想你一定没有称赞过别人吧?譬如绿姑娘?”
“绿儿?”他剑眉一扯,“她只能得到我的责骂而已。”
他的表情虽平淡,但她却能看出俊美的脸庞有著大哥对调皮妹妹的宠溺。
“呵……”她抿唇,莞尔道:“老实告诉你,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像你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有一个那么淘气的妹子?”虽是不搭调,但更显两兄妹的可爱。
他没有再对答下去,只是望著她不再硬直的笑颜。
她敏感察觉到,就像是某种相通的意念交流,缓缓地歇了笑,却不再避开他的注视。或许她是在等,等他可能要讲什么。
落英缤纷,细洒在两人之间。默然半晌,上官紫缓慢地低沉道:“在书院的时候,王享先生将你托付予我,起先,我只好奇一个小姑娘如何独立,而后,你证明自己的聪慧的确毋庸置疑。”
“啊?”她轻呼一声,极为惊讶。
王享先生?那么……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
他低稳的嗓音续道:“在军册里看见你的名字,却让我十分惊讶。我以为你的志向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想到你当真冒险而行。本考虑在民变平反之后,就要你不可鲁莽,但你展现的能力令我打消此一念头。”
他的眼神闪动,不知何故,湛露的心脏猛跳起来。
“你不愿讲,我就不拆穿。你为我同窗,为我同袍,曾与我并肩作战,患难相恤,这些,并不会因为你是女子而有任何改变。”他沉静说道,贯熟的稳重语气就如同他的誓言。
她几近诧异地凝视著他,郁结的胸口在一瞬间如释重负。
他缓缓开口:“于我上官紫,湛露此人,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湛露伫立在他身前,动也不动了。
脑海里闪过这数年来的一切一切。从书院两人相识,到从戎重逢为伍,首次远征进谏得允,而后情感点滴累积吸引,为彼此最晓畅懂得的密友,更合作无间共度难关。这久久远远的日子,原来他都是看著男装衣袍底下真正的她。
或许他并非时刻相陪于身旁,但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总是能够适时出现,并且在她背后守候,给予她强大支持。
上官紫是何等内敛心思,她再了解不过。他是个不轻易给予承诺,也绝不会道出违心之论的人,如此一番特别的坦言,对她来说,已太够太够了。
她铭心感动,柔情萦怀,泪水几乎夺眶。
“你……你说话为何……总是喜欢拐弯抹角……”
他勾唇。她在作战时写给他的信,不只拐弯抹角,甚至迷离吊诡。
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痕,他道:“堂堂湛军师,有泪不轻弹。”
她泣笑,“就算我流泪了,也不代表我不会打仗。”
“的确如此。”他不得不同意。
手微扬,他将她拥入怀中。
湛露闭上眼,亦举臂紧抱著他。无须再多露骨的言语,他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朋侪之间的义气,不只是战友之间的信任,更拥有彼此心灵相通的爱恋与情意。
她终得他誓言。
只不过、只不过……似乎也无法就是这么幸福了。
“哪,你不担心么?”
上官绿抱著一盘不知名的草叶,坐到了湛露对面。
“担心……什么?”湛露正看著小行送过来的兵部公文,眉头轻拧。
“当然是担心我大哥啊!”上官绿抓起草叶拔拔捏捏,再放入旁边的瓷碗中,“我那些叔伯全都来劝我大哥赶紧娶了尚书千金,以挽回大哥和朝廷之间的嫌隙,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一点也不著急?”
“咦?”听她如此说明,湛露赧颜,问道:“你那天偷看了?”
“欵,哈哈!”说漏嘴了。乾笑两声,忙归回主题:“唉唷!别计较那么多嘛,不管怎么样,我是在问你怎么不怕我大哥娶其他姑娘啊?”
湛露瞅著她,口气平静道:“上官不是那种人。”
“咦?”
“你大哥……他岂是那种会因为交换条件而买卖自己婚姻的人。”湛露合上手里公文,放入袖袋,“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允的。”
上官家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趁机扩张及巩固上官家的权势,如果他们真是关心上官紫而为他好,凭他们深埋的人脉,有多少方法可以尝试,绝不会选择这种类似“和亲”的方式。
她敢断言,若是上官紫拒绝,上官家为了己身的前途,会立刻和他划清关系。
“呃。”上官绿望著她坚定的神情和语气,不禁开始怀疑究竟谁才姓上官?
她是大哥的妹妹,却要个外人来告诉自己,“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唉呀呀,这个未来大嫂够理智,以后定不会胡乱借题发挥,实在是好……无趣啊。
湛露却轻声道:“我要担心的……可也不是这种事……”
“你说啥?”上官绿没听到。
“不……没什么。”她道。拿起上官绿盘里草叶,牵开话题:“我来帮你吧。”
学著她的样子将花梗折掉。
“谢谢了。”上官绿笑嘻嘻的,和她聊起草药的知识。
湛露且听且说,等上官绿捧著满满的瓷碗回药阁时,天色已呈夕照。缓缓踱步出房,途经满园白梅,那冷艳清雅的姣美,数日前令人眼迷心醉,而今却让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往书阁走去,才推开门,就见上官紫正坐在案头前,她有些讶异。
“你在这里啊。”还以为上官府来的说客会躭搁更久呢,想来上官紫应是态度强硬不接受了。有些反省的抚摸额首,她道:“瞧我,这儿是你的侯府,你在哪里有啥好奇怪的?怎么老把你的府邸当成我的了。”
“就算伤好了,你仍是可以住下。”他稳静道。
“我知你不会赶我的。”她微微而笑,走近他,“怎么,尚书千金引不起你的兴趣,跑来书阁里阅卷?”
“尚书千金和上宫府,都已与我无关。”他放下笔。
事实果然如她预料,摇首含笑。湛露偏著头睇向桌面,一幅他正完成的文图。
“嗯,这是边境图……”她细声沉吟,眉月轻拢。
“这是给你的。”为他亲手描绘。
“嗄?”她些许失惊,飞快转首望著他。
上官紫道:“你接到兵部指示,命你驻守边疆,不是吗?”
“我没有打算瞒你。”她凝视著他,而后款款垂眼,深远低语:“这段时日虽然风平浪静,但是安详的日子终究不会这么轻松下去……”
即便军队并不是掌握在各将领手中,但她和上官紫却甚得士兵爱戴,这大大违反朝廷对于兵权的维护,他们两人崇高的声望在兵部眼中,已经是拥兵自固了。
如此庞大的威胁,怎能不想办法清除?
“你还是会去。”上官紫仅淡道。
即便明知这是存心刁难,她还是会去。他认识的湛露,就是这般坚持固执。
她浅然一笑。纵是她喜爱上官紫,但却不愿做个只能依附在他旁边或苦等他征战归来的女子;倘若她此时弃甲抛戈,就等于是否认了这投军五年来的所有努力。
她不会那样做。因为,他欣赏的,不就是这个勇往直前的湛露吗?
“你知我不会轻易服输的。”她想和他共结连理,但却不是现在,不是因为处境危难而被逼迫的现在。
事情要有终结,但她不愿如同狼狈战败而落荒而逃。
上官紫眸底闪过复杂的细微挣扎。他不赞成,却也不会开口要她留下。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了解她。她向来知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轻易逃避,并且无所畏惧,这一点,他们两人是极相似的。
“你……要小心。”他只有这么道。
湛露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情思一动,凑唇吻了他柔软却又刚毅的唇。
羞赧地就要晕眩。火红著双颊,她轻声道:“我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上官紫伸手,轻抚著她的脸庞。“那你,又需要我给些什么?”
她侧首,感受他传递来的温暖,柔声微笑,道:“我只要你相信我。”
他沉稳的嗓音赋予坚定不移的结发承诺:“我相信你。”
第九章
四个月后——大明边境。
“湛参赞!要不要吃烤全羊?很美味的喔!”数名士兵猎了一头羊,簇著火堆烧烤,正打算饱食一顿。
“不了,你们吃就行了。”湛露微笑,踱步至山坡。
来此边境驻守数月,她立刻察觉这里的军籍有半数为虚报或逃兵,皆属无用空额,更徵农户及营田兵递补。也就是说,有一半的士兵只会种田,而不会打仗。
她上禀多次,请求支援,但兵部给她的回答却总是令人失望。
倘若发生战争,这里的防线将会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攻破。鞑子虎视眈眈,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管。但驻军仅不到两千兵力,如此悬殊的差距,战时若别无他法,要保住所有人,必定得撤兵。她不能让自己的士兵做无谓的牺牲。
立于高处,俯望著山下景色。她得好好思考,究竟该如何做……
“湛参赞!”
一声宏亮的呼唤让湛露回过头来,就见适才几名小兵捧著割好的羊肉片,一脸腼腆的笑。
“湛参赞,这个真的很好吃,您这么瘦弱,还是多吃一点才能强壮些。”一个大叔这样说著,纯朴的语气完全是个农家人。
这般特地,令湛露有些讶异。
“馒头来了!馒头来了!”青年衣服里装了几个热腾腾的大馒头,飞奔而来。
那大叔喜道:“对了!馒头!夹羊肉很好吃的,湛参赞试试看吧。”手在衣摆上抹了抹,他拿起一颗馒头从中撕开,冒出冉冉热烟,抓起几片羊肉夹上,递给湛露。“参赞,给您的。”
湛露愣住,随后微微一笑接过。在他们几双眼睛的注视中,豪爽地大口咬下。
“很好吃!”她笑道。
这句话让大伙儿都露出愉悦的表情。大叔道:“湛参赞,我的孩子在抵倭的时候跟过您呢,他称赞您勇敢聪明,什么也不怕,亏得了您,才能够打胜仗。”他诚恳地道谢:“感谢您照顾我的孩儿。”鞠躬屈膝。
“嗄?”没料居然会遇到士兵的家人,湛露忙牵住他,没让他跪落,“你太客气了,这本是我该做的。”
“参赞,我和我哥哥都跟过您呢,您记得吗?”青年插嘴,两眼期待地站到湛露面前,“是大叔说了我才敢说,就是鞑靼那一次嘛,我本来以为咱们大家都死定了,差点写信回家谢老父老母的养育之恩,可是没想到参赞和上官将军还是打了胜仗呢!”他真的好生佩服啊!
“啊。”明明才是没多久的事,回首一望,却如隔三秋。“你是那时候的新兵?”她问。
“是啊是啊!”青年忙不迭地点头,“您要大伙儿挖沟嘛!还说咱们这些小兵才是立大功的人呢!”自从那次之后,他对战争虽然仍感到恐惧,却已不若第一次上战场时那样无助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有能力,也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湛露看著他们:心中泛起激荡波涛。这些士兵……是她一手带领的呀!是跟随著她、信任著她,和她出生入死的人们。
他们给予她的尊敬,是她从军以来的最大拥有啊!
“谢谢……你们。”她感怀道。
大伙儿互视一眼,哈哈笑道:“谢什么呢?应该是咱们要谢湛参赞您吧?”
她笑著,和大家一同吃著馒头和羊肉,胸腔温暖了起来。
“参赞?湛参赞!”一传令兵呼啸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