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当中,方默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史宾逊的话,一边则暗中留意对面座位上的人的举动;看着耿竞风和玛丽莲亲昵的谈笑,她完全没了食欲。
他是有心的吗?他带她来赴约便是要她看着他和玛丽莲卿卿我我的模样吗?方默云苦涩地想着。也许他是想报复她吧!他虽然再度娶了她,却仍然无法忘怀她带给他的挫折感与伤害。
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在悲伤落寞的愁绪里,她强迫自己转移视线,看着周遭穿着光鲜亮丽的红男绿女。
突然间,她的视线被斜前方不远处一个东方男子所吸引,黑而瘦削的脸庞,微卷的黑色短发,依然散发着自信而威严的气息。
方默云心震了一下,身体顿时僵住,那张脸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男人也坐在那头直直看着她。
她赶紧收回视线,却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撼而微微颤抖,甚至不小心弄掉了餐巾;她的脸色瞬间刷白,嘴唇也因激动而微颤。
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耿竞风皱着眉头看着她,又环视了餐厅一圈,再回到她的脸上。
方默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耿竞风正盯着自己时,赶紧恢复正常地继续用餐,却已然食不知味。
下一道菜尚未上桌前,坐在斜前方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朝方默云走过来,她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她不敢看向他,也不敢抬头。
男子走到方默云的座位旁,停下来看着她。
耿竞风看到这一幕,微眯起眼放下刀叉,沉着脸瞪视着方默云,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一颗心却紧张得即将要跳出胸口似的。
为什么这世界会这么小呢?她哀怨地想着,一边以充满不安和防备的眼神看着桌旁的男人。
男子彬彬有礼地朝她点点头,轻声问:“方默云是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方默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餐盘,有些愤怒地回了句:“很难忘得了!”
男子看了她好一会儿,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笑容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想也是。”彷佛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之后,便旁若无人的离去。
霎时,席间一片静默,方默云始终盯着自己的餐盘,明知道耿竞风正眯着眼打量她,她却无法抬头,只是重复地拨弄盘中的食物。
突然,玛丽莲打破沉默,故意看着她问:“那是你的朋友吗?”
方默云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不是,我和那位先生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哦!那他对你有着相当强烈的印象哩!”玛丽莲意有所指地道,并发出暧昧的笑声。
“唉,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像耿太太这么美丽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会记得。”史宾逊有意为她解围。
玛丽莲没理会父亲说的话,迳自看着她身旁的耿竞风。“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很生气,那个男人看你太太的眼神很特别,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太太有很特殊的情感。”
方默云微微白了脸,始终低着头,不敢迎视耿竞风锐利的目光,只觉得他的视线好像要穿透她似的。
终于,耿竞风开了口:“如果我对每个看我太太的男人生气的话,我怎么活得下去呢?”
玛丽莲颇不是滋味地努努嘴。
方默云很感谢他为自己解围,她偷偷觑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仍然生着气,但话题终于转移,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用完餐后,侍者送来咖啡时,他们的话题已转至岛上的风光,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此刻,她反而感激玛丽莲缠着耿竞风,她心里已十分慌乱,如果还得面对他带着逼问意味的冷酷眼神,她恐怕会承受不了。
她的心思回到方才那名男子身上,如同他还记得她一样,她也仍记得他。他叫钟觉思,十年前担任继父的辩护律师,现在已是香港属一属二、鼎鼎大名的大律师。
这十年来,她仍无法忘记他,就连闭上眼,都能勾画出他的脸。他那在法庭上冰冷残酷的眼神和嘴角,还有那无情平板的诘问声调,至今仍残留在她的脑海里。虽然已过了许多年,她却还会梦见他,刚才猛一见到他时,恍惚间,好像又被拉回恶梦中,背脊直窜上一股寒凉之意。
喝完咖啡之后,史宾逊热情地邀约道:“你们若不赶时间的话,一起到前厅的PUB喝一点酒好吗?”
耿竞风急忙回答:“谢谢你的好意,可是——”
玛丽莲立即打断他的话,撒娇地要求:“拜托你嘛!不要马上回去,时间还早呢,我们到PUB里跳个舞,你陪我跳舞好吗?”
耿竞风绽出一朵迷人的笑容,“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方默云看着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心里虽然嫉妒,却又觉得很安心。此时,她最怕和竞风单独相处,他一定会追问到底,而她却不想再谈起任何关于钟觉思的事情。
第9章(1)
PUB的舞池呈圆形,旁边的座位已坐了许多人,舞台上有一支PUB专属的乐队正演奏着舞曲,舞池中大约有十几对男女翩翩起舞。
耿竞风一行人才刚坐下,玛丽莲立即站起来,朝史宾逊道:“爹地,你帮我们点饮料。”说着,便拉起耿竞风的手,巧笑倩兮的说:“我们去跳舞吧!”
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直盯着耿竞风,曲线玲珑的身躯紧贴着他,两人随即走下舞池,轻盈地舞动起来,美丽的金发在他的脸上轻拂着……
耿竞风转过脸来看了一下方默云,她佯装无所谓地别开脸。
“呃……你别担心玛丽莲,那孩子只是撒撒娇,请你原谅她。”史宾逊很不好意思地解释。
“不会的,没关系。”方默云微笑地回答。
她一边啜着侍者送上来的饮料,一边望着台上的乐队,故意不去留意耿竞风正拥着玛丽莲。她佯装礼貌地倾听史宾逊的谈话,却根本不晓得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曲结束之后,耿竞风和玛丽莲回到座位,玛丽莲满脸通红,一副陶醉的模样,很满意地笑着。
“你的舞跳得真好,比我过去的舞伴跳得好。”说着,便将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放在耿竞风的大腿上。
方默云惊愕地看着她的举动,猛一抬头,正好接触到耿竞风的视线。他看着她,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玛丽莲的手。
音乐又开始了,玛丽莲立即放下杯子,兴奋地再度对耿竞风邀舞。
史宾逊教自己女儿的行为弄得有些尴尬,赶紧出声道:“玛丽莲,这一次该让他和他太太跳吧!”
玛丽莲只是嘟着嘴,瞪着方默云,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方默云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能不能请你跳舞?”
方默云转过头,钟觉思正有礼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呆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才无奈地站起身,和他一起走下舞池。
她并不太会跳舞,她的舞全是竞风教她的。
钟觉思的手轻环着她的腰,她只觉浑身微微僵直且战栗,再度想起他在法庭对待她无情又凶悍的模样。
钟觉思用另一只手轻握着她的手,并以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可是,请你不要这样望着我……也不要怕我。”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隐隐带着一丝感伤的意味,“自从那件案子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歉。”
方默云一面不自在地摆动着,一面以紧张沙哑的声音问:“真……真的吗?”
他认真地点点头,“我必须向你承认,除了作为一个被告辩护律师的责任之外……我想以这个案子在香港法律界站稳脚步,打响知名度。所以,我虽有些质疑被告的说辞,却仍相信了他的话。”
“你竟然为此而宁愿相信他的谎话!”她以微弱吵哑的声音说着,眼底有一抹愤怒,“那时,我还未满十七岁呀!”
“我很抱歉。”钟觉思蹙着眉真诚地道。“那时我必须为被告辩护,当然要推翻你的证词。”
“你就因此而毁了我……”
两人的对话愈来愈激动,绐终跟在他们旁边的耿竞风沉着脸以阴郁且隐含着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们,他虽然和玛丽莲跳着贴身舞,却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他们的举动。
方默云也注意到他冷冷的眼光,她心慌意乱地想着该如何结束和钟觉思的谈话,等会儿又该如何应付竞风的质问……
“审判快终了时,我已经知道你是受害者,结果,陪审团也证明了这一点。”钟觉思的声音再度响起。
方默云嘲讽地苦笑了声,坠入过往的回忆中,“没想到你竟会承认我确实是受害者!那时的你用鄙视而凌厉的眼神瞪着我,并且以尖锐伤人的言语质问我,我……”她情绪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是否觉得我好像再次在众人的面前伤害了你?”
方默云咬着下唇,不置一语。然而她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钟觉思一面摆动身体,一面将她带到角落的阴暗处,他放开她的手,让她靠着墙,关心地注视着她,那双担忧的眼眸里跳动着不寻常的光芒,像是隐藏着无以名状的情愫,他沙哑地开口:
“我……处理过很多像你这种个案,在你之前之后都有过几件,但我却特别记得你,你有一股非常特别的气质,处境又很可怜。判决过后,我知道你的母亲也跟着去世,心里很为你难过。”
“别再说了!”方默云咬着唇别过脸,“既然你选择了为那种男人辩护,又何必说这些话!”
钟觉思自嘲地撇了撇唇,苦笑,“那时我刚当上律师没多久,基于某些原因,我无法选择当事人,就算是一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我的职责仍是为他们辩护、争取权利。”
“我不懂。”她抿着唇道。
“法律之下,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我只是被派作被告人的传声筒。”他简单地解释着。
“说这些话并不能改变我恨你的事实。”方默云突然忿忿的说。
钟觉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关于这点,我早已心里有数,在那种情形下,你会恨我是正常的。案子结束后,我一直在找你,想向你说声对不起,表达我深切的歉意,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难过,心情很沉重……”
说到这里,他轻吐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接着又说:“听说你母亲过世后,你便带着唯一的弟弟离开香港,你们后来如何过活呢?我一直担心着,每每想到你的境遇和美貌,我就很担心你又会遇到类似的情形。”
方默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不只是因为他的话语,更因为他语气里浓厚而强烈的关怀之情。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抑郁的脸庞有着真诚的关切。
“你担心我会因此而堕落?”她轻笑了声,“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事业小有成就,而且还结了婚。”
钟觉思闻言,身体微微一僵,神情也骤然变得黯淡,双眸闪着难以遮掩的失望之情,但他很快就隐藏住。
“你的先生是哪一位?”
“你认为是哪一位呢?”她反问。
“如果不是那位看起来比我老的人就好……”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幽默地道。
“喔!当然不是他。”她露出一朵美丽的笑靥,这是自方才她遇上他时唯一展现的笑容。
钟觉思静静地凝视着她,低喃似的倾诉:“你变得成熟开朗多了,比我记忆中的你更美,你的身影已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始终无法忘记你,内心也承受了好多年的折磨,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和你巧遇,只是,相见恨晚。”
他突然的表白让方默云听得怔愣住,她愣愣地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忽然间,阴暗的角落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方默云直觉地转过头去,只见耿竞风已来到她身旁。
他的脸色阴沉,带着质疑的目光瞪着她,瞧得她心慌意乱,最后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
“默云,话说完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冰冷而低沉,像极力压抑着怒气似的,让她心中升起一股想要逃跑的冲动。
“能为我介绍你先生吗?默云。”钟觉思一边打量着耿竞风,一边客气地说。
方默云困难地吞咽着口水,低声地为他们介绍:“竞风,这是钟觉思先生;钟先生,这是我先生耿竞风。”
钟觉思的眉毛扬了一下,耿竞风?他就是这几年在香港旅馆业新崛起的台湾俊彦,难怪他觉得他很面熟。
“你好,久仰大名,耿先生。”他伸出手,微笑地道。
耿竞风礼貌性地握住他的手,“我也是久仰大名。”
两个器宇轩昂、不相上下的男人就这样互相打量着对方,同样沉歛的黑眸里传递着只有男人彼此之间才能了解的较劲意味。
终于,二人同时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