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那朋友来看你,故意弄得鹣鲽情深似的,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蓝宝乍见之下甚是气恼。”
“那你呢?”沧海忽然截口。又淡淡道:“那日你说不管我什么样,你都会喜欢我,可曾变了?”
孙凝君慢慢抬眼,望他。两人慢踱未停,孙凝君半晌方叹道:“事已至此,明日不知如何,你还有心情问我这些,我自然是不会变心的了。”
沧海默然未语。只见她绯杏主腰上压着一圈红宝石小金璎珞,映着柔腻的颈肤,下坠金片耀目闪动。
沧海叹道:“情之一字,最是累人。”
孙凝君不觉苦笑,柔声道:“还要听吗?”
沧海静静点一点头。
于是思绪便如双桨,将记忆这叶扁舟倒划回去。
认识唐颖以后,我觉得我就是个人渣,甚至连人渣都不如。从前,我觉得我活得又潇洒又快活,人世间的繁文缛节全都与我无干,我的原则可以一日一变,杀人嫖娼,无恶不作,以此为乐。自从遇见那个时时都力求循规蹈矩,偶尔淘淘小气的唐颖,我整个人生都变了。原来从前我是人生无望,才会活在当下,但分有些良心和责任,绝不会放纵自己,任性而为,有今儿没明儿。直到我学着用唐颖的思维去活着,虽然只有几天,我却觉得,循规蹈矩,敬天信神的日子才是正常人过的,才真是心安理得,潇洒快活的。
孙凝君也不知自己如何记得这字字句句,或许这其实也是她的心声。沧海的眼前,却只浮现蓝宝羞愧带泪的脸容。
沧海叹了一声,低低道:“这也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孙凝君点一点头,又似辩解一般,轻声接道:“只是有时候心里虽这样想,却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不是借口。”沧海道,“就算人间律法管不得你,也不是说你所作所为便是无罪,便无需偿还。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蓝宝临终有此一忏,想必死也该无怨了。”
孙凝君一时做不得言语。
好容易她们都好了,我发烧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冤冤相报了(二)
就此并行半晌,沧海目视前方,并未望一眼她绸衣绫裙,却忽然轻声道:“冷吗?”
孙凝君猛然心潮澎湃,又苦涩难禁,两种涓涓细流而又源源不断的感情终于汇得四肢百骸都微微战栗。就仿佛火烧一般的心,包裹它的**却忽然真的觉出寒风凛冽。直如煎熬。
孙凝君低头默不作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遂不言语。绯色的晚霞,拖长了背影。
一路相扶至女园,喜鹊鹦鹉等人接了出来,却人人噤声,个个蹈矩,不敢丝毫喧哗吵闹。就连冬季也日日打理的花园,亦空寂落寞了。孙凝君遣了手下,独同沧海入内。
沧海见是一间书房,一水儿红褐色的家具,看着倒也齐整。心道此人这个做法,倒算是恭谨待客之道,若是寻常卧房,可是辱没了我对她这份交情。又见四处挂着桃粉的秀帐,面前书案笔墨,更未及细观,便听身后闭门之声,屋内一时微暗。回过头来,孙凝君已低头扑入自己怀内。
自方才相见一时起,便由衷爱慕,乃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一种,反更显难得。彷如愿俯首称臣,追随一生。那是如同那只孔雀般生活,又远比雀翎辉煌璀璨的一幕。尤是紧绷过后,那一刻忘我的轻松。于是觉得要有更加深刻的感情顺理成章的酝酿发酵,到头来句句的坦诚不欺,令己心内唯有感激。旁无别物。
也容不得别物。
沧海略略一惊,低头看她只静静倚靠,并未哭泣。便立在那雕花门扇透出的丝缕光线下,不愿惊动这一刻寂然,只低低道:“你脸上的胭脂,别弄脏我大衣了,白的,洗不掉。”
寂然也就仅只那么一刻,孙凝君又偎了会儿,便低笑出声。抬眼道:“那便脱了罢。”伸手就去解衣,眼内明明含着笑意,半途时却已涩黯,又突的发亮,那般坚定不移。
“我自己来就好。”沧海顺从她款下大衣,回头去寻屏架,孙凝君已夺过斗篷扔在书桌上,拉着他入内。
沧海急道:“哎,那桌子上有墨!”扭头要取,已被半推半拽拉进里屋屏风之后。
屏风后面竟有一张整洁的贵妃榻。
孙凝君道:“那墨盒盖着盖子,笔是干的,你就少操些心罢。”言罢,已将沧海仰面压在榻上。回手去解裙带。
“哎你干什么?”沧海半起身握住她手,正色道:“你若是这么着,可是当真折辱了我了。”那一下跌得略重,眼花轻喘。
孙凝君还要动手,却被他死死攥住,低头望着那青筋隐现的手背,出神了半晌,僵持了半晌。
待得神思清明了,沧海望这小隔间倒是布置得闲适,身下软榻一时也觉舒服,又见孙凝君半晌不动,便放开了手,道:“可不许瞎想了啊。嗳哟不行,我得歇会儿。”从又仰躺榻上,果真舒服得眯起眼睛,叹了一声。
梳妆镜反映的光斑照在沧海右颌骨上面。
第三百二十一章冤冤相报了(三)
温热的。
孙凝君抬起眼来,望着那块白得刺人眼目的皮肉。
呆呆望了一会儿,便俯卧下去,臻首枕在沧海肩头,遮挡了光斑。面颊相贴,正是方才光斑之处。
仍是温热的。
“这衣裳是阁里的,”孙凝君道,竟是不合常理的异常平静,“脏了就脏了罢。”
沧海轻轻笑了一笑。两人沉默着各自出神,屏风就像一面屏风分隔出了大屋中的小间,将所有尘世喧嚣同恩怨矛盾都隔绝在外,独独撑出这么一小片静谧的天地。
“其实我明白。”沧海半闭着眼睛,忽然呓语般开口,声调极轻极低,字句咬得不甚清晰,也不必清晰。“就算财物权力再多再大,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感激,若想报恩,自然还得是一躯清白之身,虽然那之前是父母生的,之后也总要化归尘土,但是此刻,他却还是自己的,也只有这个,才唯独是自己的,仿佛才能显出诚意。可是不行。”轻轻摇了摇头,轻轻的又道了一遍:“不可以。”
半晌方又呢哝接道:“那要真是给了,对的,也变成了错的,好的,也变成了坏的,正的,也变成了邪的,还连累了对方,连足也在世间立不得,还谈什么报恩。你说,你这是报恩呢,还是报怨呢?”
“你走。今晚天一黑就走。”
“……啊?”
沧海稍侧首去看她。为那紧接话尾的不着边际的话,迷茫眨了眨眼睛。回想方才言语,口中说得虽软糯,心中却明镜一般,记得清清楚楚,倒不似出门前众人跪倒一片表忠心的时候只记得个轮廓,懵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又说错什么了?”
孙凝君仍然枕在他肩头,闭了眼平静道:“你没说错。我在看见你把孔雀丢出去的时候就这么想了,只是想归想了,却终有不甘,到底没有说出来,若不是你方才那番话,恨不能临死了都要替人着想,对的永远是别人,错的永远是自己,功都是别人的,过就是自己的,若不是对着你这天下一等一的傻人,我也说不出叫你走的话。今晚,仍是方才你丢孔雀的那道墙,我撤走守卫,你从那里翻出去,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沧海仰望房梁沉默着。无声无息,平静安然。
过了好一会儿,孙凝君低声又道:“我自知必逃不过这一劫,就看不得别人好过,心里明知道这些都与你无关,可就是看不得有人从这牢笼脱出,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当我看到你把孔雀丢出去的神情,那种期待和向往的时候,我就明了了,你不是这里的人,更不该在这里,更更不该还留在这里。”
沧海慢慢的叹了口气。慢慢开口道:“其实你若不说这番话……啧……”苦恼挑蹙眉尖,烦躁抓了抓留海,又叹道:“其实……唔……‘醉风’已经不需要‘黛春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三百二十一章冤冤相报了(四)
孙凝君道:“我明白。”说时容易,可若要启口答言,却必费上万钧之力。答时就是平静如昔,却在那不长不短的空白间,听出那不可掩饰的无力。因为所有的勇气与力气都花在那空白间,强自开口。
沧海将头点了一点。后脑伤口虽未痊愈,却久矣不痛,竟又因这点头磨蹭了软榻而疼痛起来。沧海没有皱眉头,没有任何作为,淡淡望着床顶,仍如憧憬般呢哝道来。
“就是从这里出去,也未必得到自由,可不从这里出去,必将没有自由。就像风筝,你看它在广阔天空任意翱翔,去了常人去不到的地方,但是它终究要有一根线牵在别人手里,否则它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无头无序随波逐流,何时停,何时往,往何处,全然不知,全然不晓,断了这根线,它就永远没有再归来的一日。人就像风筝,线就像因果,牵在神明的手里。永远不会断,永远不会找不到归来的路。”
沧海望着房顶满足的笑了。微微发亮的脸照亮了整个天地。“想到这个,你不觉得幸福吗?当年诸葛武侯一卦《马前课》精准绝伦,无所不知,就算他明知天下大势不趋蜀汉,却仍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这就是天命,你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然连一顿饭吃几粒米都早已定好,那么诸葛武侯的去向自然不用担心。所以说,你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有什么好怕?”
语罢,甚是舒心叹了一声,闭目扬起笑脸。好半晌,无人答言。
沧海笑意慢减。睁眼眨了眨,颇有郁卒,转着眼珠极轻道:“你睡着了?”
“没有。”孙凝君居然很快截口。
沧海更愣了愣。“……你……你不同意我的话?”
“不是。”孙凝君否认了,也似还有后话,却没有立刻接言。好半日,方开声道:“‘醉风’已决定放任我们自生自灭,或许还有意往火台底下加了把柴,必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如今我们是孤军对官府,还是一阁的女流,怎有生还的理由。”
沧海还未听完,已无奈至极皱起整张脸。无声的呲牙咧嘴,仿佛已经不痛的后脑勺又火烧火燎的复疼,头疼得以致要晕眩。
“所以说,”沧海苦恼道:“你就是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嘛。”手背轻触孙凝君肩头,“起来,我累了,要翻个身。”于是二人面对面侧卧榻上,沧海接口,孙凝君望着他,已微微笑了起来。
沧海道:“我的意思是说……唉,”翻了手掌拍在二人身间榻上,颇是不耐,“我以为不用细说的,也不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谁知你这么聪明的人竟是不懂,唉,我竟要教导一群坏人逃生之道!唉!”叹了又叹。孙凝君的双目却已亮了起来。
沧海以食指搔搔发顶,又顺留海而下。“办法虽简单,可还要听天由命。”
第三百二十一章冤冤相报了(五)
却轮至孙凝君略颦眉,不奈道:“我自然知道,你说你的就是了。”
沧海右口角轻轻撇了一撇,不甚以为然,接道:“我说的是‘醉风’已然放弃‘黛春阁’了,所以你们现在的威胁便换成了官府。”
孙凝君等了半晌,见无下文,忽然瞠目道:“那跟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不一样?”
“啧。”沧海皱起整张脸,又抚额大叹,咬着槽牙极低声道:“非得要我说明白了吗?唔?”上下牙齿对齐,嘴巴扁了一扁,仍极低声道:“既然‘醉风’不要你们了,也没有自己动手剿灭,只假手于官府,就说明他们认为这样做就足够了,不论结果怎样,‘醉风’的态度也就是这么回事了,‘醉风’的手段也就是这么回事了,那么也就表明,你们的对手也就是官府了,也就只有官府一个了。”
沧海边说,孙凝君的眼珠边转,似已在考量对策了。
沧海低低又道:“若无‘醉风’这等恶势力插手,官府有时倒不会做那么绝,你们反而会有一线生机。我并非教你们对抗朝廷……”摇一摇头,面色难过,且颇有抵触。停顿一会儿,却仍接道:“可若说是江湖事江湖了,官府方面倒也有几分默许,只要你们散了以后,从此隐姓埋名,不再作奸犯科,官府就是想捉人也难,或许会放手交由老天去报应你们也说不定。若说阁里的人,我倒不很担心,你们密道这么多,总有几条直通阁外,讲起逃命,我想也没有人不万众一心。”
沧海语罢,终于抬起眼来略带愁苦的望向对面女子。孙凝君整张面颊都在发亮,眼睛里的光彩仿佛是因透过沧海与他背后的屏风窗扇瞭望到大好前景而生成。
沧海只有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孙凝君侧卧,一手支头,另一手慢慢缩回绯杏色的袖中。因为她的手已因激动而忍不住颤抖,她只有偷偷的将它握紧。绷紧了身体,尽量不要让对方察觉自己已兴奋的忍不住全身颤抖。
“我没有想到。”孙凝君开口时,全身的情绪忽然间复归平静,她的手掌也松开,尖尖的指头从袖内露出一截,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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