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屋里就剩他们俩人了,老翁笑道:“姑娘好胆气,连那个黄档头也被你骗过了。”说着在脸上一抹,抹了张人皮面具下来,掸掉头发上的白粉,回头对苇苇一笑。
苇苇惊讶掩口,叫道:“珩川!竟然是你!”
“嘘——”珩川提醒着,又在苇苇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苇苇欣喜的轻声道:“我还说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你刚才装得真像!”看了眼珩川,又道:“你的手?”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珩川放下杯子,从手上撕下了极薄极薄的一层皮肤,有指有掌,竟像手套一般,撕下后双手又恢复原状。“叶深做的这手套太薄了,戴上了没感觉,总是忘了摘下来。”
苇苇好奇的瞪着双眼,道:“是小花姑娘做的啊,可以给我看看么?”
珩川递上手套,继续喝茶。看着苇苇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碰碰那儿,还亲自带上试了试,不由得笑了,说道:“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你问啊。”
“你为什么要帮我家公子?”
“哎?”苇苇微讶抬头。
珩川正色道:“那天卢掌柜和岑掌柜来请你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来不出宜香园的你,会那么轻易答应为赌局做彩?还有,你在赌桌上也帮了我家公子,刚才的证词也对我们有利。”
苇苇默默的垂了眼目,将手套放在珩川面前的桌上,抿了抿唇,缓缓说道:“我以前见过皇甫公子。他……帮过我。或者说,他救了我一条命。”
“也许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苇苇叹气起身,将墙上所有的窗子一一打开,站立在窗前。雪白的衣衫衬着暗红的窗框,犹如红梅映雪。阔地处吹来的风飘舞起她肩上的垂丝,白衫像蝴蝶的翅贴在前身向后飞扬。太阳的光倒像是从她身上发散出来,柔弱苍白,宛如一场梦幻。
珩川也走到窗边,倚在窗框上,窗外就是那一片梅树。珩川仿佛看见,三冬腊月时候,寒梅绽蕊,瑞雪兆丰,她穿着雪白的斗篷,烘着火炉,喝着茶在窗边赏看红梅。冰肌雪魂,风采嫣然。
苇苇带着辽远的笑容,轻声道来:“那年也是红梅盛开的时节,我才八岁,他也是只有十几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眼珠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他对我笑,还对我说话,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只知道盯着他的笑容发呆,”
“你能不能想象,一个八岁小女孩全家在探亲的路上遭遇劫匪、父母双亡、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时她的心情?很多年以后,她梦中还在梦着父亲决绝的神情、母亲声嘶力竭的喊着‘雨儿快跑!雨儿快……’,话没说完就被一刀斩杀,我不敢回头,使劲的跑啊跑,然后哭醒,”
“你知不知道,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流落异乡,举目无亲是什么样的感受?她走路都会摔倒,在街上就会有人欺负她,睡在破庙里被老鼠咬醒,在树林里就碰到野狗,她穿着单衣服逃出来,没有棉衣穿,没有东西吃,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肚子饿到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到井边喝水也会给人骂……就在她快要冻死饿死的时候,她终于要到了一文钱,她想吃个馒头以后就到河边去,只要跳下去就可以不必看这些人的白眼,也不会听到冷言冷语,还可以见到疼爱她的爹娘,”
“也许那些她都可以忍受了不掉眼泪,但是你知道当她买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馒头时,就被一群坏小孩存心撞倒,馒头也掉在了地上,她突然疯狂了,她竟想去杀了那些撞倒她的小孩,再自杀,”
“但当她站起来握紧拳头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白衣少年来到她的面前,对着她笑,给她捡起馒头,给她掸掉身上的尘土,还递给她一块雪白的绣着绿竹和一个‘情’字的手帕,”
“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踏着祥云而来的仙童呢?后来有人叫他,他便对我笑笑走掉了,”
“你不知道在一个人将要崩溃了的时候,一个温暖的笑容就可以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焕然一新,我哭了,”
“然后决定要活下去,就算后来被卖到了妓院,我也要努力的有尊严的活下去。”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远远的见到了皇甫公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想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当年那些撞倒我的坏孩子也应该给他立一块长生牌位,要不是他,他们的坟冢上也早已衰草漫天了。”
“皇甫公子那么好的人,一定做过很多很多的好事,他一定不会记得我,那个在山东的大街上乞讨的可怜女孩。”
苇苇语气平静,并没有将那些苦难当做上天的不公,没有怨愤,没有嫉妒,反而还笑笑说道:“所以我一直穿着白衣,提醒自己一定要善良,就像皇甫公子那样。你看,就因为他当初的善念,今日才有我这个贵人帮他,不然,他不就惨了?”
珩川很想陪她一起笑笑,但扯了扯嘴角,始终没有笑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绞尽脑汁,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半晌,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说道:“公子让我给你的。”声音竟有些发涩,“公子说你这样的女子不该留在这里,这些钱给你拿去赎身,然后远走高飞吧。”
苇苇摇摇头。“东厂的人刚刚来过我就离开宜香园,太让人起疑了。我不知道皇甫公子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定对他很重要。我不能走。”
珩川把银票塞在她手里,道:“什么时候走是你的事,但这是公子的心意。”
这么说,你以前见过可爱的女孩子了?
当然。
以前还小的时候,有一次跟‘逍遥游’到山东,在街上看过一个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长得很灵秀,单纯得从眼睛就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那天我还帮她捡起了她掉落的馒头。
珩川看着苇苇清透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但是直到他告辞离开,都始终没有向她透露过一句。他只是说,“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番役追着黄辉虎,屁颠儿屁颠儿的,谄笑问道:“头儿,接下来去哪儿?”
“人哪儿丢的去哪儿!”
第二十四章城南神算子
九月初六。财缘。玄字房。
黑白子各据一方,既不争抢,也不围打,只是你下你的,我围我的。当黑子落到第八十二手的时候,在左边的星位与对手遭遇。
沧海拈起白子,下在黑龙目边,叫吃。小壳落黑子,外爬。如此又下了几手,沧海悠悠道:“在想什么?”
小壳缓缓落子,反问道:“那你呢?”
“烟云山庄。”
“差不多。”
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听门外有人叫道:“公子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呯”的推开门,“……哟,跟表少爷下棋呢。”
小壳嫌他出现的不合时宜,扰了这清静,于是抬头瞟了他一眼。沧海目光注视棋盘,思维好像已到了方外,然而口中缓缓说道:“珩川,回来了就老老实实的一边呆着。就像瑾汀一样。”
“咦?瑾汀来了吗?”珩川这才发现瑾汀倒骑着椅子坐在沧海右手边七八步的地方,正微笑着跟他招手。珩川挥了挥手也到瑾汀边上坐下,说道:“你看,你总是嫌我太贫,可是像瑾汀这样不说话的,就算在这儿呢我也注意不到啊。”
“你就是用说话来证明你的存在么?”
“对呀,就是这个意思。”
“肤浅。”沧海下了结论。
“哎爷,话可不是这么说,啊——!”珩川大叫一声。
“你干什么啊!”小壳吓了一跳,瞪他。
瑾汀蹙眉看着他。
沧海慢慢转过头。
珩川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伸着的指头颤抖着,缓缓指向沧海,五官都皱在一起,半晌才道:“……爷呀,你额角上怎么那么大个疙瘩啊?谁干的!说!谁干的我饶不了他!”说完瞪着小壳和瑾汀。
沧海道:“不太严格的来说,是我自己干的……”
“什么?!”珩川跳了起来。“爷啊爷!你说你怎么能……怎么能……唉,你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这张漂亮的脸了,你说,你说,唉,这要真是毁容了可怎么办啊……”
小壳紧张的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瑾汀拽了他一把。珩川忽然有点后悔。
“珩川。”沧海平静的叫。
“啊……是,”屋里气温骤降,珩川觉得手脚有点发凉。
“你给我出去。”
“啊,好的……”看来还不是很生气吧。
珩川磨磨唧唧的往门口蹭,心里想着主意。灵机一动,又走回来,坐在沧海身边。
沧海把棋盘一推,黑白子易位,没法下了。“我不是叫你出去么?”
“没办法啊,我有问题要问。”珩川赖皮的又把残局一搅,见沧海不理他,自顾问道:“那么多证人证明他们见过唐秋池,你怎么做到的?到哪儿找了这么多人、还查不出破绽?”
瑾汀见问,也拖着椅子靠近桌边,凝神细听。
沧海刚要答,瞥眼看见一旁一直沉思的小壳,便问他道:“你知道么?”
小壳抬眼,正色道:“很简单。你们总是把眼光盯在‘果’上,而忽略了‘因’。其实有时候,不同的‘因’也可以造成相同的‘果’。”
“那是……什么意思?”珩川问着,却看向沧海。沧海含笑注视小壳。
小壳接道:“意思就是,你以为我们收买了目击者,但其实,我们收买的却是被目击者。”
“……收买唐秋池?”
“对。”小壳道:“简单点就是说证人看见的那个唐秋池是假的。”
珩川总算不是太笨,想了一下就马上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找人易容假扮唐秋池、故意让那些证人看见?”
“对。所以,只要证人做的不是伪证,就没有破绽可言。而且,就算他们猜到唐秋池是易容改扮的,也已找不到任何线索了。”转头问沧海道:“我说的对不对?”
沧海带笑侧首,却不得不道:“对极了。”
珩川恍然大悟,半晌说道:“妙啊!”
瑾汀也拍掌附和。
珩川却突然瞪向沧海,问道:“你告诉他的?”
“不是。”
“那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小壳提气刚要开口,却听沧海道:“你不要小看他。他之前只是被太多的秘密吓到,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他若是真像你想的那样,陈超也不会收他为徒了。”
“现在他已反应过来了么?”
沧海袖手微笑。“更可怕,他是已经适应了。”
“可怕?”小壳明显对沧海的用词很有意见。
沧海不语。半晌道:“去把大家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卢掌柜、石朔喜、花叶深、慕容他们都到了,竟然连岑天遥也站在厅里。
沧海叫了他们来,自己却坐在书桌后写字,珩川和瑾汀一左一右侍立在侧。
卢掌柜不禁要问一问了,刚要开口,却见瑾汀伸食指放在唇边一比,于是卢掌柜就不敢出声了,不过能站在一边欣赏也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翰墨香雅,云笺锦素,书满纸无穷高润;苍衣竹画,青丝垂宛,怀一颗七巧玲珑。眉心舒逸,羽睫微垂,说不尽风流态度;绣口锦心,骨逾沉水,看不够冰轮寒玉。
沧海垂首写完了几张字纸,拿来云母封皮,一张张装好,又在封皮上各写了几个字,这才抬头。方才垂下的发丝一动,露出了额角,然后,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由欣赏变成了撇嘴。不过说实话,沧海额角的伤并没有损失掉他多少的风采,反而显得他更有点楚楚可怜的风致了。
沧海清咳一声,说道:“好了。你们过来把有自己名字的信封拿走,依计行事,记住一定要保密,自己人之间也不能透露口风。珩川,瑾汀,也有你们的。”
大家围上来,取走了信封,只有小壳和岑天遥没有拿到。目送他们出了房间,岑天遥狐疑的望向沧海。
沧海微笑扬手,说道:“岑掌柜请坐。”
岑天遥拱手谢坐。
沧海道:“听闻近道兄怀揣锦绣,博古通今,有安邦定国之才。”
岑天遥愣了愣,方谦道:“啊,公子过誉了。”
“不然。近道兄治大国如烹小鲜,虽将‘财缘’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未免大材小用了。”
“……不敢。”岑天遥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公子什么意思?觉得我大材小用?不是要轰我吧?
却听沧海续道:“听闻明泉先生精通于《易》?”
“……精通不敢,略知一二。”
“昔日诸葛武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每逢战时袖内掐指,马前一课可知胜败。不知先生比起武侯,胜之几许?”
小壳听得直皱眉头,岑天遥干脆站了起来,一揖到地,说道:“公子谬赞,学生心内甚是不安。公子有何吩咐,请直说无妨,学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好吧,我要你开一间卜馆。”
“啊?”
黄辉虎坐在“财缘”最好的房间玄字房中,眉头微皱,而显得鼻孔更大。那个屁颠儿屁颠儿的番役倒是趾高气扬的站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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