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海转回视线,说道:“每次都那么理直气壮,今天干嘛低声下气?”
神医站起来,缓慢的他身前蹲低,握住他双手,沧海眼神跟着他仰起又垂落,望住他因低首而清晰的顶发,一直长顺过腰。
神医轻声道:“刚才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出门碰上黎歌,她说他们找我去商量你的事,我便说和你约好在花厅等,黎歌问什么事,我其实没有告诉她,但是后来他们就一起来了。白,黎歌碧怜紫菂那么喜欢园子里的蝴蝶,为了你竟然没有出去。”说完时,脸颊已枕在他腿上。
“黎歌她们对我好,我自然也对她们好。”
“白,我也可以。我为了你……”
“为了吓我养兔子、毒蛇和蝴蝶?一点新意都没有,每次都是大阵仗,包围战,可是……真的好恐怖。那个蛇阵,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说完这些,立刻道:“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我不。你还没有原谅我。”
沧海将他双肩一推,抽出一只手,道:“你闭上眼睛。”
神医微微扬着脸,轻轻闭住眼睛,等待巴掌的时间越长,眼睛闭得越紧。很久之后,却忽然觉得怀内一空。睁开凤眸,却见沧海手中拿着盛放糖果的那个小漆盒。
“白……那个还是不要吃……”
沧海立刻抱着糖盒躲进里间,闩上门。“你走,我要换衣服。”
“那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
神医蔫蔫的从外面进来,花厅的众人马上问道:“怎么样?”
神医气馁的坐下,低落道:“生我气了。而且不打算原谅我。”
“那怎么办?”
“不知道。”神医抬头看了看众人,说道:“妨碍你们的计划了。”
众人一起大叹。却没有十分沮丧。
默默喝了口茶,神医忽然道:“你们知道白到底怎么受的伤吗?”
众人立刻抬首,小壳急切道:“你肯说?”
神医点点头,“怎么讲?”
小壳道:“师父们都不肯说,我们都不知道。”
神医叹了口气,“确实,他们一直都说不出口,因为他们个个都有责任。你们认为那天的蛇阵怎么样?”
所有人一起一哆嗦,石宣咧嘴道:“非常恐怖。真的。”
“那还叫恐怖?”神医轻哼。“那么被蛇咬又怎么算?”
瑛洛道:“反正是听过‘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定是想起来就难过一回吧。”
“是么?”
紫幽道:“瑛洛你瞎说,怎么是‘难过’?那是‘痛苦’!”
黎歌啮起手指,道:“公子爷是被蛇……?”
碧怜淡淡的表情,语声却在轻颤,“看他那天的情形,我们已经猜到了。”
“不,你们猜不到。”神医凄凉的笑笑,没有归属感的去紧紧攥住烫手的茶杯,疼痛。茶水波动得厉害。
神医低声道:“记得蛇阵那天有多少条蛇?”
紫菂蹙眉缩起肩膀,想起当日的满地蛇尸,不停的轻颤发冷,“那么多蛇,最少也几百条了。”
“那么多蛇咬他一个人,”神医咬牙,“那年他只有八岁。”
五雷轰顶,七个人的眼泪同时夺眶而出。
神医凤眸干涩,一直低垂着头,“从那时起,不管怎样我都可以满足他,可是他除了会生气,已经没有其他表情。甚至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无法听到,每天只在老竹屋后面的河边,趟着那些青草,望着蓝天,清水,一句话都不说。只有身上的那件白衣裳,永远苍白得刺目,就像他的脸。”
神医呼了口气,耳边听到众人抽噎低泣的声音。
“那还是在江南的老竹屋,鬼医他们养了几百条蛇,用来研究它们的毒性,解法同以毒攻毒的治法。平时都用铁笼牢牢的锁住,不知为何那天,铁笼全部没有上锁,毒蛇游动到白经常一个人去的小后院。当时根本没有人发觉,只有治,一直暗中保护着白,只有治冲上去试图赶走那些毒蛇,但是,太多了,十岁的治根本不可能做到。”
“白在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踏着毒蛇而来的鬼医,从此以后,在白的记忆中,他和鬼医仿佛就是在毒蛇中第一次相识,之前所有的经历已经化为飞灰。所以他每次见到鬼医,都是折磨。”
请鬼医。
小石头怎么样?
“最后,治为了救白而死去了。白却活了下来。”
是你的话,你忘得了吗?
我很想说若不是我的话,治也许就不会死,但是,我知道那是个意外。
神医忽然掩唇,双肩抖动着流下眼泪。一时间屋内的哭声扩大。
神医用力忍耐了下,继续开口道:“鬼医说他医不好白……”只一句又痛哭流涕,好半晌,才无力的抑制,双目不干。
“我想过很多次,假如那天看到白遇险的人是我,我绝不可能做到像治一样。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白,心里却一直只有他一个。我只能每天做让他生气的事,我自私的只想看到他以外的表情,直到现在,我还一度自豪能让白气成那样的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
第四十三章生后逢百罹(下)
为了吓我养兔子、毒蛇和蝴蝶?
那个蛇阵,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
“他们医不好白,正好名医老师到关内办事,我以前见过他很崇拜他,但是没有下定决心跟他去关外学医。白命大,名医老师被他们请回来医治白,竟被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
“就是回天丸。高深的内功可以化解体内少量的毒素,而那种量的蛇毒必须得有一百八十年的内功才可以化解,那就必须得服用三颗回天丸。回天丸本来就是一个传说,而盛传它的功用是长生不老,发现它能增长一甲子功力的人是名医老师,可从来没有试验过。”
回天丸对普通人来说只能补气养血,但对练武的人来说,一颗回天丸却相当于一甲子的功力。功力越高,回天丸的效力越大。
“当时仅有的两颗,一颗在皇甫绿石手里,一颗在温雅手里,他们毫不犹豫的拿出来,喂给只练过一个月内功的白。”
在我刚练了一个月内功的时候,就吃了两颗那个东西,所以,我的内功准确的来说是一百二十年零一个月。
“白八岁才开始练武,原因是他们不想让白踏入江湖。他们一直想让白考中状元,在朝做高官,为他们探听朝廷的消息。白也一直安于每天读书写字,但是那年,白无意中发现了一本粗浅的拳谱,觉得很有趣,就私下里练起来,练到三个月的时候,终于被陈超发现了。”
会啊,这么弱智的拳谁不会。
若不是那天我不舒服,哼,他休想在我手中走过五招!
“陈超要罚他,他便提出和陈超过招的想法,假如他能走过陈超三招,陈超就不能打他,但规则是陈超不能使用内功。陈超又好气又好笑的答应了,没想到的是,虽然那天白拉肚子却还是接了陈超三招半,所有的师父们才意识到白不仅是状元的料,还是个武学奇才。从那天起,他们便开始从新规划白的人生。”
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到,有时候却发现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扎马练气,学得稍有不对就会挨打,下午就算屁股再痛也要坐在椅子上念书,都要入夜很久了才能睡觉,每天只有一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这样过了一个月。”
被烫了还要被陈超打,屁股那么痛还要被按在椅子上念一下午书,唉,那个时候我以为屁股早晚有一天会烂掉。
“白就受了重伤。”
“对于你们来说,公子爷只是失踪了一小段时间,几个月后回来依然是欢蹦乱跳的,在你们的记忆中基本没有断层。我也是。结果就发生了白直到现在还依然恨我的事。”
“两颗回天丸只能用强大的内功压制蛇毒,并不能完全化解,但是让毒素长期停留在五脏六腑也十分危险,名医老师和鬼医就用针灸将大部分毒素抑压在白的耳内,是以他的听力好到异常。但是,这也决定白从此以后不能轻易使用内功,否则蛇毒就会蔓延全身导致死亡。”
可惜,内功我只练了一个月,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依然控制不好过于强大的力量,像上午那样使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不然……唉,可惜呀。
而且,因为我不能收放自如,所以当年他们不敢教我武功,怕我急了把人打死……
“白却到处跟人说他不能学武是因为内功太强会把人打死,其实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就算睡着了也不停的在运行内功一面压制毒性,一面控制强大到可以随时反噬的内力,所以他的内功不归丹田,不入膻中,除非他分出一小部分故意流进那里,这多是别人替他摸脉的时候。”
“由于一开始不能控制内功,名医老师和鬼医就想尽了办法又是压制毒性又是压制内力,就使白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东西,听不到自然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那段时间白完全是自闭的。”
“那段时间,是楼主每晚陪着白,明知他听不到还是一个接一个的讲着故事哄他睡觉,白也会特别踏实,特别乖。”
“师父们到处求人将本门独特的内功传授给白,使他能两方兼顾,各派高人一方面惊讶白的求生意志,一方面欣赏他的骨骼清奇同兰薰桂馥,再来是师父们的旧相识,便一齐寻找方法让白最快速最容易自主内力,没多久,作为奇才的白最终没有让他们失望。”
一开始是陈超教的,后来皇甫绿石也教过,唐门唐新我也教过,武当清风道长也教过,还有昆仑派、少林派、峨眉派……
“但是,白恢复听力以前,就被我在老竹屋后面的河边遇见了,千不该万不该,我竟要做什么‘久别后的重温’。我并不知道白到底受过多重的伤,也不知道他承受的是多大的压力,我更加不知道原来他是听不见的。”
“我走上去和他说话,他看着河水不理我,我便上前抓过他,跟他说‘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裤子脱下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男的,’他看着我,有点难过,却依然什么也没说,我把手放在他腰带上,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神医忽然住了口,只有眼泪一直不停的流。
很久,瑛洛忽然哑声道:“后来呢?”
神医终于抬眼望了望紫幽和瑛洛,叹道:“果然都不记得么?当时你们全都在场啊。包括碧怜和黎歌。”
叹息。“白给你们做了催眠,他不希望你们记得,也不希望你们提起治,所以他把他自己从你们那段生命中抹掉了。”
“虽然他的外袍很长,什么也不会被看到,但是当时的心境,又被当众——还有女孩子面前做了那种事,足够他恨我一辈子了。”
神医望望他们几个泪流满脸却苦痛茫然的表情,说道:“不要再想了,怎么想都不会想得起来的,白的催眠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直在想,那次明明是你不对,为什么第二天你却忽然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等着你用月季花和小松鼠来哄我呢,可是你没有来,为什么也不让我去送你?
“后来咱们才知道白受伤的事,也才知道原来和白一起失踪的治已经夭折。我以为白一辈子都不会理我了,就下定决心和名医老师到了关外,学习医术,研究医好白的方法。虽然我怕白恨我,但是每年都会回来中原一两次,看望白,因为以后见面少的缘故,白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对我催眠,我才能记到现在。”
几人哭得心痛欲裂,黎歌却道:“容成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因哭泣而语不成声,神医也不开口,等她很久以后接道:“当时……我们是怎样的反应?有没有笑他?有没有欺负他?有没有瞧不起他?有没有……”湮没在哭声里。
神医流了很久很久的泪,才涩声道:“我忘了。”
“当时只听说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有一天见到从新笑逐颜开的白,我才突然想问,他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据说他就连搽抹最有效的去疤药膏都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彻底清除全身的毒蛇齿痕。”
“然而他不仅活下来了,还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有这么多人爱护他,想保护他,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叫着‘公子爷’,有那么多黑白两道的生杀大权握在他一个人手里,他还中了进士,做了贡生,拥有那么多的财富,那么多其实非常疼爱他的师父,每个师父都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所以他有那么多个名字,那么多个姓氏,‘沧海’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你们都想不到,这是陈超帮他取的。”
“我去了关外没多久,师父们就一把火烧了老竹屋,带着你们和其他孩子去了方外楼。皇甫绿石也在那时失了踪。陈超为了训练白,就带着他开始浪迹江湖,那时候罗姑姑虽在家中,可是白所有的衣服,鞋袜,还有绣帕香囊之类基本上都是罗姑姑做给他的。”
“之前师父们教的东西竟然被白很快融会贯通,还变成一个乐观正直,极度善良的翩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