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正剧烈起伏着。
朱碧雅仍没留心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滔滔不绝的迳自讲着,卓岳和安蕾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时光彷佛瞬间拉回多年前,双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你男朋友呢?还是你结婚了?”朱碧雅连珠炮的发问,似是关心,实则八卦成分居多。
在他的注视下,安蕾竟紧张的开不了口。
“噎住了?”朱碧雅疑惑的问她,并没有要替她顺气的意思。
她呐呐的摇头,低垂螓首,回避他如无底深渊的黑眸。
“真是难得,没想到你今年会参加。”朱碧雅绽开一抹绝丽的笑,灿烂眩目。“对了,现在在哪高就?”话锋一转,又是制式的问题。
总是这样的,当学生时比学业、比追求人数,出社会后,比事业、比另外一半的优劣。
她顿了顿,才小声且轻描淡写的回答:“我在写作。”
“哦?你是作家?”朱碧雅像发现新大陆般嚷嚷着,让她再度成为焦点。
倒是卓岳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她的文笔和纤细的笔触,总是能够打动人心、让人忍不住沉溺在她所营造的喜怒哀乐各种情境中。
“出了几本书?哪家出版社?我找来看看。”朱碧雅语气殷切。
一旁则有人附和。
“没什么,只是兴趣……”安蕾并不想着墨太多,希望话题就此打住。
不过,她的愿望没有成真。
“说来听听嘛!搞不好我们看过你的大作咧!”
十足的官方说法。
“对啊!说来听听看。”
大家兴高采烈的催促。
“真的没什么……”她还在做最后挣扎,摇头苦笑。
由于她天生好脾气、又耐心十足,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因此她的拒绝压根不具任何说服力。
换句话说,大伙是吃定她了。
一阵鼓噪声浪,安蕾在无法抗拒下,只好红着脸招供。
“我写的是……”她深吸一口气后,一股作气说完。“我是罗曼史的作者,笔名是安琪儿,目前出了三十几本书……”
语毕,所有人面面相觑,消化完她的话之后,纷纷露出轻藐的笑。
“安琪儿?都几岁了,笑死人了。”
赵福助毫不客气的撇唇讪笑。
“那你一定有很多恋爱经验罗?”一名打扮走在潮流尖端、职业是知名女服装设计师的女性,提出了一般人共同的疑问。
不想解释太多,她索性承认。
卓岳黯下眸,遮掩眼底的诧异和质疑。
“唉呀!真是看不出来,时间果然会改变一个人。”朱碧雅睁大水眸望着她,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像她这种外表清纯的女人,事实上专门抢别人的男人……”
安蕾默不吭声,把他们的讥讽当作耳边风,已经习惯到麻痹了,所以并不特别感到难过。
她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取笑,就放弃写作。
这是她的经济来源,而且稿酬不比一般公司行号主管的薪资差。
即便如此,她却无法挥霍。
身为长女的她,一半以上的稿费收入都要帮经商失败、欠下大笔债务的父亲还债,并且还要提供父母生活费。
卓岳默然的瞥了她一眼,十分看不惯她一副被欺侮的小媳妇样。
在长桌上端了杯香槟,转身“一不小心”撞到她,澄黄的液体冷不防溅在她的名牌洋装上。
“抱歉。”他不疾不徐的致歉,态度从容不迫。
反倒是她慌张的样子,才像是肇事者。
她低呼一声,反射性的抬头,不期然的与他四目相交,连忙垂下头,粉靥浮现红晕。
“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朱碧雅爱娇的埋怨,仍旧没有帮忙擦拭。
“没关系……”她扯开微笑,没有生气的徵兆。
“你还是回家换掉比较好,有碍观瞻。”卓岳冷冷的建议。
安蕾的心微微刺痛,他的话对她的影响力竟如此大。
她可以忍受所有人的嘲笑,却无法接受他的淡漠。
为什么?她无声地问自己。
见她没有离去之意,卓岳在众目睽睽下握住她的藕臂,打开包厢门,半强迫的将她“赶”出去。
她的心凉了半截,没勇气看他冷峻的表情。
“帐单寄给我,清洗的费用我会负责。”他递给她一张质地高级的名片,然后准备踅回会场。
“不必了。”安蕾不假思索的回绝,声音里有着坚决。
他回头凝睇她,发现她雪臂上有几道红色指印,沉默一会,才缓缓说道:“这里不适合你。”
她因他简单的一句话,内心的自卑不自觉地开始兴风作浪。
连他也瞧不起她,和那些人没两样……
她的心无比沉重,眼眶泛酸,咬紧牙,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迈开步伐,转身的瞬间,泪还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卓岳站在原地,眸光深敛的望着她微颤的肩头,直到她纤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他才收回视线。
他并未再回到包厢,而是选择不告而别。
第二章
无精打采的踏进家门,心情低落的安蕾本打算一个人静一静,清幽的客厅里却已被占据。
两位室友──马淇朵、冷艳和好友辛卉,买了一堆酒及下酒小菜、零食,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大口喝酒、恣意谈笑。
由于祝心萝怀有五个月身孕,肚子明显突出,未婚夫禁止她单独出门。
一见到她回来,她们莫不感到意外。
辛卉看看表,皱起眉首先发难。“怎么这么早就溜回来了?”她出门到现在前后还不到一小时哩!
其他两人也一脸狐疑的盯着她,以眼神询问。
“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先退场。”面对好友,即使情绪不佳,安蕾还是一贯笑颜以对。
三人互看一眼,摆明不信。“哪里不舒服?”
她扯动嘴角,浅笑道:“头痛,大概是冷气太强了。”
“别装了,老实招来喔!”辛卉太了解她有话不说,爱闷在心里的毛病。
“人家真的头痛嘛!”她语调娇软,绕过她们身边加快脚步回房,落上门锁,杜绝她们的关心。
只是她的举动,看在她们眼里着实不寻常。
“没关系,改天再逼供。”
三人有志一同的下了结论。
门内,安蕾完全忘了该换下脏污黏腻的洋装,乏力的瘫倒在床,盯着天花板陷入冥思。
曾经幻想过许多和“他”重逢的情况,却从来没想过,他竟会成为高中同学的未婚夫,联袂出席同学会。
天下如此之大,无奇不有,巧合往往让人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经过时间的洗礼及社会历练,他的眉宇间流露出自信风采,俊美的脸庞、硕长英挺的身材,不啻是耀眼的发光体,教人移不开目光。
他丝毫不逊于她笔下的男主角。
他和朱碧雅俊男美女的组合,也确实十分登对。
虽然不晓得他目前的成就如何,但从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不凡气势判断,最保守估计,应该也是大公司经理级以上的职位吧!
就算不是,将来娶了朱碧雅,也能一步登天,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人尊崇的“驸马爷”。
即使她直觉认定,他不会是那种靠裙带关系的男人。
但她又了解他多少?充其量,他们仅是相识一星期的点头之交罢了,根本没有交情可言。
她个人的第六感并不一定符合事实。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讨厌她,不论是以前或是现在皆然。
思及他漠然的神情,不堪和落寞袭上她的心头。
叹口气,她拍拍脸颊,努力的想将卓岳冷酷的俊颜赶出脑海,却徒劳无功。
着了魔似的,不停的回想着他的一言一行。
学生时期一堆女孩爱慕他、向他告白,而她只要默默的、远远的看着他,便心满意足。
当时的暗恋,那份酸酸甜甜的奇妙滋味,竟蛰伏在心里、延续至今。
今日的不期而遇,非但唤起了回忆,亦唤醒了刻意埋藏在心底深处、早已萌芽的爱情种子。
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有些人、事、物却值得被珍藏,无法忘怀。
但他已是别人未婚夫的身份,不禁令她产生些许罪恶感。
除了死心之外,她别无选择。
瞒着室友冷艳,将沾了香槟污渍的名牌洋装送洗后,安蕾关在房内埋头写稿。
一旦投入某件事,她便十分专注,写稿也不例外。
从大三开始───父亲的公司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积欠银行及厂商巨额债务之后,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她于是四处打工。
中文系的她投稿百发百中,后来更一头栽进罗曼史小说写作行列,由于她文笔佳、感情细腻、出书量稳定,让她从没没无名的新人,逐渐受到瞩目。
经过几年的耕耘,“安琪儿”已是国内罗曼史界的天后,更有“恋爱教主”的称号。
连她都觉得受宠若惊,当之有愧……
读者们都有同样的疑问:书中女主角的心情、某些浪漫的情节,是否是她真实的心情写照?
出了三十几本书,但她根本不可能谈那么多恋爱,只有几次短暂的交往,且淡得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感觉。
相较起来,写稿的成就感更胜于恋爱带来的快乐。
一口气打了两大页进度,安蕾停止敲键盘,用力眨眨眼缓和酸刺感、再伸个大懒腰舒展四肢。
不经意瞥见随手置于桌上的送洗单,刻意遗忘的男性俊颜翩然跃入脑中。
这也才忆起,临走前卓岳给了她一张名片,还放在皮包内没动过。
犹豫之际,电话赫然响起,吓了她一跳,也拉回她远扬的思绪。
拿起话筒才“喂”了声,对方就以高八度的音调嚷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她蹙起眉,轻柔的问:“鱼编?什么好消息?”
“蕾蕾,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否则待会兴奋过头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不负责。”
来电者正是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亦是她和辛卉的责任编辑──白穆愉。
辛卉私底下为她起了个绰号,就叫“白目鱼”,她们习惯唤她“鱼编”。
虽称她白目,实际上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直率,有时还真教人招架不住呢!
但基本上,她是个称职的好编辑。
懂得适时鼓励作者、不吝于给予赞美,并且很重视和作者之间的沟通,双方互动良好,合作自然愉快。
“准备好了没?我要说罗!”白穆愉情绪高昂。
“嗯。”比起来,安蕾倒有点有气无力。
“你知道尚禹吧?就是那个很有才华、人又长得帅的电视制作人。”
她可以想见鱼编此刻的嘴角,一定咧到腮边了。
“我知道。”她的口气还是维持一贯的平淡。“这就是好消息吗?”
“他最近在筹备一出偶像剧,角色都敲定了,全是当今最红的偶像。”白穆愉顿了下才继续说:“这些都不是重点。”
安蕾翻了翻白眼,不愧是白目编,吊足了胃口。
“重点是,他指名要你写剧本!”白穆愉提高音量,好像中了头彩。“蕾蕾,你真的太了不起了,你出运啦!”身为编辑,她也与有荣焉,走路有风啦。
安蕾瞪大眼,一时难以消化这项突兀的消息,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听见了吗?”
她的沉默,一度让白穆愉以为另一头没人。
“嗯,我听见了。”她从恍惚中回神,呐呐的回答。
“你真的听见了?”白穆愉质疑道。“那把我的话重复一遍。”语气像是老师在训诫学生。
“我真的听见了。”安蕾失笑。“可是为什么是我?有那么多出色的编剧,为什么指名我?”
她没自信的“特色”又开始作祟。
白穆愉倒很不以为然。“开玩笑,你可是‘恋爱教主’耶。”她写作的功力超群脱俗,只能说尚禹独具慧眼,难怪能纵横演艺圈,不是没有道理。
“说不定你们能因此而迸出爱的火花。”
虽说她不是看一眼就教人难忘的美女,但她恬静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放眼小说界,没有一个足堪比拟。
出版社好几次要为她安排活动,她一律婉拒。
否则她拍胸脯保证,媒体绝对会给她什么气质美人之类的封号,让她的人气直线狂飙。
追根究柢,还是和她没有自信脱不了关系。
安蕾乾笑几声,完全没放在心上。
“总之,我已经帮你答应了,你若有好企划,下次可以提出来一并讨论。”这才是白穆愉打电话来的最终目的。
“嘎?!”她张大嘴,不可置信。
“就这样,有后续发展我会随时通知你。”白穆愉语调轻快的下结论,不给她反驳的空间,切断通话。
安蕾愣怔半晌才放回话筒,被编辑一搅和,暂且把从昨晚便困扰她的男性脸孔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