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暮人已经闻到她身后塑胶袋里所传来的香味。
虽然微波便当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对肚子饿的人来说,什么都是超级美食。
不过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吃饭?难道京极只负责请酒,却没让她填饱肚子?
“空腹喝酒很伤身的,你不知道吗?”他问,以他一贯的语气。
“啊?”她一愣,满脸不解。
“京极没请你吃饭?”他问。
这会儿,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他知道她身后塑胶袋里藏着的是便当,而且他以为那是她要吃的。
“有啊。”她老实地回答,“京极先生有请我吃晚饭。”
闻言,他挑了挑眉,“怎么,他没让你吃饱吗?”
“不……不是的……”要命,她要不要承认这便当是为他买的啊?
“京极应该不是那么小器的人。”提及京极,暮人不知为何就有火气,不全是因为工作上的冲突,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呢?难道他为京极跟她比较要好而生气?
忖着,他不自觉地纠起浓眉——
看见他那眉丘隆起的懊恼神情,美纪只觉得不安。
他常常给人一种“我正在生气”的感觉,而令她苦恼的是……她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赤川先生,你……还在生气吗?”她试探地问。
他微顿,“我看起来还一副犹有余怒的样子吗?”
“ㄛ……”她怯怯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吧,”他干脆地说:“那我应该还在生气。”
他这个人直来直往,有话直说。他确实是对京极的工作态度及行事作风非常不满,这一点不需隐瞒任何人,包括她。
“其实京极先生不是坏人。”她试着居中调停,也说出她的看法。
京极不是坏人?那么她是说……他是坏人吗?
皱皱眉头,他睇着她。“我没说过他是坏人,只是希望他在工作方面能多用点心。”
“……”这一点,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毕竟,他在工作方面比京极夏彦来得认真,是不争的事实。
“对你来说,他可能是个不错的同事兼朋友,但对于跟他在职务上有直接接触的我来说,他非常的不敬业。”他直率的说出他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你们可以试着用不一样的方式沟通。”她讷讷地说。
这些话倒是中肯,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在他耳里,却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她在帮忙缓颊,而且是为了京极夏彦。
这真的不意外,虽然好脾气、好性情的她跟谁都相处融洽,但他跟她的关系绝不及她跟京极夏彦的十分之一。
尽管不觉得意外,但不知怎地,一把火在他胸口闷闷地烧着。
“沟通?”他冷冷地看着她,“喝酒沟通吗?”
她心头一震,表情有些许的难堪。这话……是在嘲讽她吗?
“光是穿着西装、吹着冷气,整天跟经理还有客户泡茶聊天,而从不亲自到工地看看的他,真的懂得什么叫沟通?”
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据她所知,每当京极夏彦的设计或估价跟实际施工发生冲突时,不是靠暮人出面协调,就是京极夏彦以喝酒的方式摆平。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沟通。
“你回公司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他直视着她,情绪莫名的激动。
他想,要不是他太累,脾气不自觉的暴躁,就是他实在太不爽京极夏彦了。
美纪一怔,“不……不是,我只是……”她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塑胶袋。
“他要你来跟我说这些话?”
她用力地摇摇头。
他眉头一拧,“那么是你自己来的?”
她点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又急忙的摇摇头。
他眉心聚拢,神情冷肃。“你很害怕吗?”
“啊?”她一怔。
“跟我说话,你很害怕吗?”他问。
“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当他的传声筒?”说罢,他转身就走。
看着他漠然的背影,还有他那冷冷的、仿佛利刃般刺伤她的言语,她突然觉得委屈难过。
什么传声筒?他以为她是来替京极夏彦求和的吗?她又不领京极的薪水,干嘛那么做啊?再说,她那么做有好处吗?
她只是希望他不要生气,只是希望他……
他为什么感受不到别人的善意?来了一个月,难道他感觉不到她对他的友善?难道他看不见她是多么希望能跟他成为“好同事”?
鼻子一酸,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站住!”突然,她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而他停住了脚步。她心头一震。完了,她想着。
她知道他会回过头来,但她不知道当他回过头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而她又该如何反应。
他缓缓地转过身,神情依旧淡漠。
迎上他那仿佛说着“你想怎样”的目光,她胆怯了。
“ㄛ……”她想说话,但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不管她如何用力都出不来。
于是,她心虚地、惶惑地低下了头。
“还有事?”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不觉有气。
既然敢替京极夏彦出面,为什么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我……我……”
“有什么话,叫京极直接跟我说。”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要走。
“慢着!”这一次,她勇敢地叫住他。
她不想被他误会,她不想他以为她是京极夏彦的同路人,她得把话说清楚。
听见她的声音,暮人再度停下脚步。
为了替京极夏彦说话,她还真是卯足了劲。再次转身,他神情明显懊恼微愠。
看着他那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在乎的表情,美纪第一次动了气。
不知哪来的勇气及决心,她大步地走向了他,而此举令他惊疑。
来到他面前,她气愤地直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大声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是、他、的、传、声、筒!”
一个月来,他们的对话少得可以数得出来。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对话,但内容却充满着火药味。
想到这儿,她更觉悲哀。
他一震,怔怔地看着“竟然”发脾气的她。
不过真正教他震惊的不是她发了脾气,而是她眼里闪着的泪光。
他再如何迟钝没神经,也看得出那是委屈的、愤怒的泪。
“我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替京极先生说话或传话。”噙着泪,她气愤地说:“我是跟京极先生一起去喝了酒,但我没有受他之托或自作主张的想帮你们调停,我只是……只是……”
说着,两行眼泪自她眼眶之中涌出。
他心头一紧,脸上有了歉疚。
他应该道歉,但不擅辞令的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回家得经过公司,所以才会……才会……”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说什么,“看到你还在加班,我……我就去超商买……”
虽然她说得零零落落,但他已听出个大概。
她手中拎着的塑胶袋里,装着的是为他买的便当?他震惊地看着她。
“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冷漠、那么难相处、那么……那么……”她哽咽了。
看见她这样,暮人慌了手脚。
在工地里跟一海票大男人大呼小叫搏感情难不倒他,但面对女孩子,尤其是像她这样正在哭泣着的女孩子,他投降。
他努力思索着安慰她的语句,但他想不出来。
“你……我是说……”该死,他是怎么搞的……
突然,她拾起泪湿的眼帘瞪着他。
他心头一震,木木地看着她。
她猛地将手里的塑胶袋硬塞到了他手里,“拿去!”
她才不管他接不接受、感不感觉得到她的善意,反正便当是为他买的,她不想带回去。
“便当是买给你的。”她气呼呼地瞪视着他,脸上还挂着两行泪,“希望能吃撑你!”
她知道说这种话实在很幼稚、很不理性、很……很没风度,但是她要个鬼风度!
转身,她重重的跺着步伐就走——
走了十几步,她发现他并没有追上来。
见鬼!难道她还期待他会追上来?追上来做什么?跟她道歉吗?就算他真的跟她道歉又怎样?她心里会舒服一点吗?
“可恶,这个乌贼!”
她暗暗在心中下了个决定,那就是……从星期一开始,她再也不帮他倒茶!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的脸颊好烫,伸手一摸,这才知道她的眼泪没停过。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掉眼泪呢?他不过是她众多同事的其中之一,有什么好在意?
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有比较重吗?他只是个没血没泪、没心没肺,再加上没神经的家伙罢了!
不要哭!不准哭!不断这么想着的她,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忽然,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她停下脚步,伤心又气愤地站在原地。
她今晚是怎么了?她醉了吗?不,一杯酒灌不醉她,她的脑袋清楚得很。那么……她是疯了吗?
是的,一定是疯了,要不是疯了,她不会对他说那些话,不会哭,不会是这种反应。
正当她决定迈开脚步,一只大手倏地攫住了她——
“喂。”暮人尴尬又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美纪。
看她大步地走开,然后又停下来啜泣的纤细背影,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般。
他不是个温柔的男人,不懂得怜香惜玉,更别提讨女孩子欢心。但他不是笨蛋,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及言语伤害了她。
女孩子脸皮薄,哪禁得起他那些夹枪带剑的话?他习惯跟一群没神经的大男人相处,却没意识到她是个纤细的女孩子——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
他刚才一定是疯了,才会那么对待她。一想到她替京极夏彦说话、她跟京极夏彦交好、她跟京极夏彦……该死,他不会是在吃醋吧?
但,怎么会呢?
此际,美纪恨恨地瞪着他,虽然他趋前留住她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惊喜,但她还是无法忘记他刚才那无情又冷漠的伤害。
再说,他为什么叫她“喂”啊?她没有名字吗?没有姓氏吗?
“当了一个月的同事,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她秀眉横竖。
他一顿。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他好像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每当听见京极夏彦亲热的叫她“小美”时,他就觉得刺耳,但他发现她好像还挺喜欢的。难道她要他叫她小美?
“我没有办法像京极那样叫你小美。”他直言。
“小……小美?”她羞恼,“谁要你叫我小美了……”
他以为她喜欢京极夏彦那么叫她吗?她听了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啊。问题是……他就喜欢那么叫,她又能怎样?总好过叫她什么宝贝或甜心之类的吧。
他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看来……她并不希望他像京极夏彦那么叫她,也或许“小美”这样的昵称只属于京极夏彦。
她跟京极夏彦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她说她不是他的传声筒,那么总跟她走得那么近,又总亲热的叫她小美的京极夏彦到底是她的什么?
如果她到公司来不是为了替京极夏彦说话,那么是为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买便当跟饮料给他?就算她回家会经过公司,也没必要特地跑到超商帮他买便当吧?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难道说……这只是基于单纯的同事情谊?这也不奇怪,她可是西新宿工务部的微笑女孩兼好好小姐。
“便当,”他顿了顿,“谢谢你的便当。”
看着他那连说句话都觉得很为难、很艰巨般的表情,美纪真不知自己该继续生气,还是就这么原谅了他。
“除了谢谢,难道你不该说声抱歉吗?”她问。
他皱了皱眉头,露出犹豫的、挣扎的表情。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的语气近乎诘问。
他忖了一下,定睛看着她。
迎上他深邃而幽沉的目光,她莫名的心悸。尽管脸上的泪未干,但她已不似刚才那么生气伤心。
“我要为哪一件事跟你道歉?”他问,神情是诚恳的。
“什……”看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不是因为高傲或冷漠而这么说,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恼了她。
“因为我说你是传声筒?”他直视着她,“如果是,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那么说。”
“……”是吗?她是因为那个而生气、伤心、委屈吗?
不,那件事没严重到让她失控地在他面前掉泪,真正让她难过的是……他从来感受不到她对他释出的友好及善意。
为什么他不能像其它人一样呢?她不要求什么,只希望他至少给她一个微笑。
她不是空气,但他却总像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