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暖的笑声透过胸墙荡进巫筱晓耳膜,隆隆隆地沉沉回荡,那是幸福的声音。
、
虽然发生了意外,巫筱晓依然执意搭乘南下列车。
在火车经过竹南之后,卞翔终于知道她究竟要到哪儿去。
沙鹿,正是她的目的地。
沙鹿,也是千柔的故乡及长眠之地。
难怪火车一开,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一开始以为她对上车前发生的意外余悸犹存,神情才这么古怪。事实证明,她巫大小姐分明是作贼心虚。
“……你生气了?”
“没有。”
约莫一个小时前,两人的交谈终止于这段无意义的对话。
而现在,他们俩并肩站在沙鹿车站外,等待早已和巫筱晓约定好时间要开车来接人的何森东。
“你还在生气吗?”对于这个设计他南下的计画,巫筱晓开始有点后悔。
安静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卞翔的声音——
“没有。”
“明明就有,不然你的脸不会那么臭。”
“我臭着脸是因为不想对你装笑脸。”在她面前,他变得格外老实,就不知她巫大师有没有慧根发现这句话的深意。
但,显然没有。
“哼,对别人就笑得出来,对我就一脸屎臭,你就这么讨厌我?”
“有时我真的会被你的迟钝打败,偏偏你偶尔又敏锐得吓人,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真是败给她了。
“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挺起胸脯。“怎样,你咬我啊!”
“就咬你。”说完,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嘴里送。
“卞翔!”她惊叫,没料到他会真的咬下去。“放手……不对,放『口』!”
啮咬的感觉从手背上传来,巫筱晓直觉地闭上眼,忍受即将来袭的疼痛。
痛,不觉得,倒是听见啵的一声,牙齿似乎不再咬住手背,取而代之的,是两片唇瓣贴在手背上的温热。
她睁眼一看,立刻呆住了。
暖意自手背往上导流,在她颊上化成两团晕红。
“你、你你你……”
“我怎样?”相较于她的紧张结巴,卞翔显得气定神闲。
“你——”
“谢谢。”天外飞来一句道谢,让巫筱晓说不出话来。
“我有没有听错?”他刚向她道谢?
卞翔捏住她小巧耳垂,附在她耳边,放大音量:“谢、谢!”
“哇!”她耳朵好痛!“卞翔!”
“听见了吗?”
啪、啪、啪!巫筱晓一连三掌击向卞翔的臂膀。
她听得很清楚,清楚到几乎震破耳膜!
在第四掌袭来之前,卞翔低头埋进她颈子说道:“我是想通了一些事,但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备见她一面,恐怕没那么快。虽然你和森东串通的行径很卑鄙奸诈,但……谢谢。”
他明白自己需要一股推力,在来不及拒绝的情况下去面对他回避再三的一切。
“你就不能好好的说个『谢』字吗?非得震痛我耳朵,要不就加上『卑鄙好诈』这种字眼吗?你确定你是真心想跟我道谢吗?”
连续三个疑问句,巫筱晓没有发现自己的语调不像抱怨,反而像是娇嗔。
“是真心道谢。”他放开她,手臂仍挂在她腰上,轻声道:“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你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太好了,现在我又变成一个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东西』。”哼哼,他以为这样的说法会让她好过一点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卞翔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女人撒泼起来都像她这样吗?“我是说真的。”
“我懂。”她不笨,怎会听不出来。“其实我应该早点把千柔的事跟你说才对,但又怕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也知道,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对一般人来说很难理解,也很难找到证据证明,相信的人自然会相信;不信的,任凭我说破嘴也不会相信,只会拿我当疯子看。”
“我相信,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他认真地看着她,要她明白他说这话有多诚恳真心。
巫筱晓感动不已,瞅着他的眼蒙上水光。“卞翔……”
“就算哪天你让三太子附身,拿狼牙棒往自己背上敲,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一点都不会。”他强调。
当下,满腔的感动被怒气取代,眸中的水光被陡然窜起的怒火蒸发。
“你、说、什、么?”她问得好轻、好慢。
卞翔合作地重复一次,黑眸染上浓浓的笑意。
诚恳真心不代表从此不作弄她,他舍不得放弃这个乐趣。
“你让我有种想到泰国学下降头的冲动,卞翔。”而第一个试用者就是他。
“小生怕怕呵。”
“卞翔!”
“来了。”卞翔指着她后方。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牵起她,一同步向甫停车摇下车窗的何森东。
最后,卞翔还是无法与何父、何母面对面太久,中途便逃难似的离开何家的三合院,往田边走去。
巫筱晓随后追了出来,没找多久,就见他坐在田边的草堆上。
“还好吗?”与他并肩同坐,她开了口。
“嗯。”卞翔疲惫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应声。
没有预期中的责备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在何千柔第四年的冥诞,有的只是肃穆、怀念与平静。
这一切和他预想的不同。
他以为自己会受到何父、何母的强烈谴责,但没有,他们对他就像是招待爱女生前的一个好友。
甚至,也以同样的温和态度看待与他一同前来的巫筱晓。
这让他更内疚自己四年来逃避现实的怯懦。
“她过得很好。”巫筱晓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重复方才向何家两老说过的话,“她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这也是何千柔请她转告的话之一。
“是吗?”
听出他声音中的疲累,巫筱晓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贴靠在自己身上。
没多久,他主动开口:“你认为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会想些什么?”
她头一偏,靠着他的脑袋思付答案。
“大概是被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人过得好不好、过得幸不幸福?有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开伤心过度,甚至放弃自己?”
“你在影射我吗?”
“她不怪你。”素手托起他的脸,她与他平视。“她要我跟你说,她一点部不怪你,也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对于他与何千柔的过去……老实说,她实在无法产生丝毫介意的感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这么尽心尽力完成何千柔的交代吧。
“她要我告诉你,你还活着,往后还有大半的人生要过,不应该这样苛责自己。”
“你遇过很多鬼魂?”卞翔没有正面响应,另起了个新话题,“他们都对你有所求?”
“何小姐是我第一个亲眼看见的灵魂,我并非无所不能,只是感应比一般人灵敏而已,能看见她,我自己也很讶异。”顿了顿,她续道:“她很担心你,所以想尽办法寻求帮助,最后找上我。”
“我梦见她。”没来由的,他想将压在心底多年的痛苦告诉她。“在梦里,她穿著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穿的洋装,梦见吵架的场景,梦见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那绝对不会是何小姐,她不可能恨你的。”巫筱晓急道。
“但声音、神态都是——”
“那么就是你自己的心病了,卞翔。”食指点上他左胸。“你的内疚、你的自责,把温柔体贴的何小姐塑造成可怕的女人——一个在你梦里纠缠,让你恶梦连连的可怕幽魂。”
“我?”
“是你,就是你!我看过一本关于轮回的书,上头写说死去的人因为受到还活着的亲友牵绊,而无法投胎转世。何小姐没办法转世,八成就是你害的!你让她死后还要担心你,怕你自责过深、怕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这样为你想、为你好,最后还被你在梦中塑造成含恨归天的女人,真是……她不打你,我都想打你了!”
随想随行,一记爆栗伺候!
卞翔揉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会痛会晕吧?那是因为你还活着,当然会有感觉。”她义愤填膺地又说:“何小姐要的不是你的自责、你的内疚,更不是要你每天晚上作恶梦折磨自己。她要的,只是你能幸福,帮她幸福地活下去。”
幸福……这两个字离他好远。“幸福?”
“怀疑啊?”揪住他衣领,巫筱晓以行动告诉他,如果点头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卞翔还算识相,即便在这时候,脑子还是发挥了作用,他摇头。
“很好。”她松手饶过他。“你有义务这么做的,卞翔。”
“义务?做什么?”他问,隐约明白,却又不甚明了。
“你有义务让自己过得幸福,有义务替何小姐过得幸福——简单的说,你卞翔要让自己加倍的幸福,一份是为你自己,一份是为她。”
让自己加倍的幸福……
“我……不知道要怎么让自己过得幸福。”
在千柔死前,他可以说破案所带来的成就感,让他觉得幸福;在她死后,所有东西似乎都不具意义了。
像具空壳的他,直到遇见巫筱晓,才有好转的迹象。
但,那并不能让他感到幸福。
他已经忘了幸福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要怎样去感觉幸福。
“就像你开始相信这世上有鬼存在,你也要先相信幸福是存在的。”巫筱晓笃定地道:“相信的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不相信幸福的存在,你怎么让自己幸福?”
“你相信它的存在?”
她用力点头。“当然。就拿我哥来说,他喜欢烤蛋糕、做点心、煮咖啡,只要看见有人开心地享用他所做的点心、咖啡,他就会觉得很幸福,所以他开了一家咖啡馆。而我,只要喝杯他煮的咖啡、吃块他做的点心,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还有,吃美眉做的料理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到圣地参拜,与神灵交流时,我也感到很幸福。每个人都有让自己觉得幸福的方式,你呢?”
“你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侧着脑袋想了想,两种她都很好奇。“先说假的。”
“假的是——来如此,我懂了,从今以后我会让自己幸福地过日子,让我们一起朝太阳的方向奔跑前进吧!”他学日本热血漫画的台词说道,立刻得来一记“够了哦”警告意味浓重的大白眼。
“真话呢?”
“真话是——”他长臂一伸,将她勾向自己。“我愿意试着相信,但这需要你的帮忙。”
“咦?”怎么帮?
“我是因为相信你说的话,才愿意试着相信幸福的存在。”他理所当然的继续说:“所以你有义务让我感觉到幸福真的存在。”
“嗄?”巫筱晓看着他,一脸迷茫。
她是不是把自己推进什么陷阱里去了?突然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卞翔!巫小姐!”何森东在这时走出三合院,朝两人喊着,同时也打断了巫筱晓的思绪。“进来吧,我妈准备了晚饭。”
“来了。”卞翔挥手响应,拉起还处于茫然状态中的人儿往三合院走去。
晚餐过后,为了感谢何母的招待,巫筱晓难得自告奋勇地帮忙收拾饭桌,清洗碗盘。
如果赵美眉知道巫筱晓这么勤劳,不知会作何感想。赵美眉煮了好几年的饭,也洗了好几年的碗盘,就不见坐享其成的巫筱晓良心发现地出手帮忙。
剩下的三个男人,何父进了书房,卞翔与何森东则走到屋外。
没有光书,星芒灿烂的夜空下,清楚地在地面上映出两条人影。
“巫小姐很适合你。”观察了一天,何森东做出结论。
“她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卞翔没有正面响应,笑说:“千柔就不同了,人如其名,个性温柔,说话轻声细语,什么事都先为别人着想,宁可勉强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只是偶尔——”
“还是会闹点小脾气。”何森东插话,替他接下去。
两人对视须臾,相继笑出声。
“一直到最近,我们才又谈起千柔的事。”卞翔感叹地开口。
“的确。”何森东也有同感。“你跟我都在回避,直到遇上巫小姐。”
“我可以吗?”卞翔突然这么问山口,让何森东疑惑地看向他。
“什么?”
“我可以……”他的视线往厨房的方向一瞟。
何森东懂了,又是笑又是叹气。
“你当然可以,这年头已经没有贞节牌坊可以守了,千柔并不乐见你为她放弃自己,你知道的。”拍拍他臂膀,“站在千柔兄长的立场,我希望你记得她;但站在同窗好友的角度,我希望你能过得好,我祝福你。”
如果说卞翔心里还有一丝犹豫不定,在听了何森东的话之后,也已释怀了。
“谢谢。”
何森东朝他伸手。“是兄弟就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