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祖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玎芝,刚才这儿来过客人?”
厉夫人看到桌上的空杯,心里顿时发沉,说道:“没有啊……”急中生智另取了一只杯子倒满水道:“那只杯子弟子刚才用过,还是请师父您用这只干净杯子吧。”
吴道祖接过水杯,叹了口气道:“玎芝,你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细心,善解人意。奈何岁月无痕,你终究不再是当年的豆蔻少女。”
厉夫人一凛,忙垂下脸来低声道:“对玎芝而言,不论再过多少年,您永远都是我敬慕景仰的师父。”
“真的么?”吴道祖悠然自得地看着她,微笑道:“那你为何要骗我?”
他抢在厉夫人辩解之前,接着道:“屋里为何有活死人丹解药的香气?青原的面色为何泛青?昨晚就算你听到有人在林外惊呼,又怎能确定对方不是一个,也不是三个四个,不多不少恰好是来了两个?”
厉夫人又惊又怕,手脚冰凉地跌坐在床榻上。她朱唇嗫嚅,奈何吴道祖语速飞快,丝毫不给自己出言辩解的机会,最后悠悠叹了口气道:“玎芝,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让你开口么?因为我不想听到你再用谎话骗我……”
厉夫人的胸口一热,叫道:“师父──”
吴道祖走到床榻前,温柔地伸手轻轻梳理厉夫人的鬓边发丝,怜惜道:“玎芝,你在出冷汗,我吓着你了吧?”纤长秀气的五指沿着她的玉颊缓缓下滑到脖颈上,一边轻抚一边又道:“他们走了么?”
话音未落,衣橱中藏身的匡柏灵已紧张得几乎晕过去,却压根没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神息已逼近橱门,正激撞在杨恒布下的结界上。蓦地听到杨恒传音入密道:“保护厉青原母子离开,拜托!”
没等她回过神来,杨恒猛地破门而出,一记北斗神掌劲力内蕴霍然向吴道祖背心击落。他情知如果改用神息绝技从后掩袭,不仅效果更好,或许还可令吴道祖受点儿轻伤。无奈投鼠忌器,唯恐伤到厉青原母子,只能毅然舍弃。
“砰!”吴道祖竟然躲了不躲,蓦地挺直背脊硬生生接下了杨恒的重击。一蓬紫光从他体内迸发而出,如坚不可摧的甲胄般护住背心。
杨恒十成的北斗掌力轰击上去,仅是教吴道祖的身躯微微一晃,反震得自己右臂酸麻掌劲倒灌。他强转一口真气,借势倒飞“轰”地撞碎墙壁,毫不迟疑地往樱树林中遁去,身法之快即使青天良再世亦不遑多让。
“小狗!”吴道祖的唇角逸出一丝淡淡笑意,松开厉夫人的脖颈向屋外飘飞。
厉夫人玉容惨淡,虚脱地呆坐在榻上,脑海里乱哄哄地根本不晓得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更不知道,假如不是杨恒的出现,或许自己此际已变成一具死尸。
“师姐,”匡柏灵神情惊惶地从衣橱里冲出,抓住厉夫人的胳膊道:“快逃!”
“逃?”厉夫人失魂落魄地问道:“为什么要逃,逃到哪里去?”
“吴道祖会杀了你!”匡柏灵急道:“他是个恶魔,你还信他?”当下将自己昨天一整夜的经历简略叙述了遍,催促道:“咱们快逃吧,等他回来就来不及了!”
“不,我不信。”出乎匡柏灵的意料之外,听完她的叙述后厉夫人反倒渐渐镇定了下来,说道:“这不会是真的。”
“师姐!”匡柏灵急得跺脚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也是他的弟子,焉会平白无故地恶语中伤自己的师父?我可以带你去地下花园,跟我走啊!”说罢用力一拽厉夫人,却被她手腕翻转挣脱开去。
匡柏灵一怔,真想就此拔腿离去,管它什么厉夫人厉公子,又与自己何干?但一想到杨恒舍命引走吴道祖,只求自己带走厉青原母子,她又岂能有负所托?念及于此匡柏灵银牙一咬,道:“好,你不走,我走!”突然从袖口里飞出一条紫色丝带缠住厉青原的腰部,探臂将他挟在胳膊下往门外掠去。
厉夫人措手不及,惶然道:“匡师妹,快把青原还给我!”
匡柏灵足不点地奔入樱树林,回应道:“那就跟我来,去见一见吴道祖的真面目!”
◇◇◇◇
快、快、快快!两旁的景物像光影一般在自己的视野里飞掠而过,许多阵法禁制尚未来得及发动,就已被杨恒远远甩到了数十丈后。
他体内的真气急速运行,犹如有团飓风在全身飞转,推动着自己的身躯用近乎光的速度破开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山林,向前风驰电掣。
尽管这样杨恒仍能清晰感觉到吴道祖宛若附骨之躯般在身后逐渐迫近。他并未使出全力,眼睛里闪烁着专注而兴奋的光芒,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追逃的过程,就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扬絮”、“破石”、“流火”……杨恒不断施展出万里云天身法中诸般匪夷所思的招式变化,借助海岛上的各类地形提升自己的遁逃速度。他的思维几乎已追不上自己的身法速度,完全是凭借多年来从生死边缘锤炼所得的本能在飞驰。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无望的追逐。凤凰岛四外已被凤舞九天阵封锁,自己能够周旋的余地,就仅剩下这座方圆几十里的海岛。
他相信经过这番奔逃,势必会惊动到蝶幽儿。但此刻杨恒却宁愿蝶幽儿自私一点儿,懦弱一点儿,千万不要半路杀出。否则,只是给吴道祖的地下花园里多增添两件艺术品而已。
好在岛上灵气充盈,杨恒一边奔逃一边吸纳,丹田充盈鼓荡,虽耗损剧烈,即使再这样全速飞奔上三五天也不至于生出匮乏之虞。
问题是只要吴道祖真正地一发力,杨恒就无需为三五天的事情再作任何打算了。
而这时候他除了想尽一切办法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些外,也着实没有工夫再去考虑其他问题。这种逃亡的经验,在杨恒的记忆里可谓绝无仅有。
以往的他,纵然明知血溅五步必死无疑,亦会返回身来殊死一战。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尽量拖延时间,能给蝶幽儿、厉青原母子和匡柏灵争取到更多的生机。至于自己的生死,早已经在冲出衣橱的那一刻起置之度外。
如果从高空俯瞰,杨恒所奔驰的路径绝非笔直,而是一条捉摸不定的曲线。
他这样做亦是无奈之举,一来是受到岛上阵法禁制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假如让吴道祖度算出逃遁路线的规律,那自己就真的死定了。
凡事有利有弊。初上岛时,他为不惊动吴道祖,面对阵法禁制只能小心翼翼地趋避化解,不免束手束脚。而今当他放开手脚,将神息完全舒展开去,海岛上的法阵就变得形同虚设,压根无法困住自己的身形。
这便似一只用来装金丝雀的笼子,又怎能囚禁得住一飞冲天的神龙?
真正用来囚禁神龙的樊笼是在岛外,那些闪耀着五光十色如凤凰羽翼般的云霞。
杨恒敏锐地觉察到,吴道祖每一步的动作,其实都是想把自己迫向岛外,希望他沉不住气使出御剑术撞向凤舞九天阵。
经过一夜的交锋接触,杨恒已能隐约猜到这狂人的心意──凤舞九天阵必是吴道祖殚精竭虑的得意之作,却一直没有机会使用过。他想用自己做试验品,也是想在自己临死前大大的炫耀一番,聊解心中的空虚。
这种心情,如同一个孩子花了一个下午在海边搭起一座沙堡,然后非要拉着大人去看。所以,吴道祖并未过分迫近杨恒,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走投无路,不得不一头撞进凤舞九天阵中。
想到这里他的心蓦地一凉:假如连自己都无法冲出凤舞九天阵,匡柏灵和厉夫人又如何能带着厉青原顺利从岛上脱身?
心神微分之际猛听上空有人娇叱道:“站住!”两道身影从天而降,一持腰鼓一持琵琶分击杨恒双肩,却是画圣吴道祖门下的女弟子柳凤雅和阮媛媛闻声赶来,刚好远远瞧见杨恒往这里奔到。
杨恒连看也不看合身撞去,耳听“砰砰”闷响,二女齐齐飞出。阮媛媛功力稍逊,竟是被杨恒撞得当场昏死,柳凤雅亦是满眼金星乱冒,“嘤咛”吐血撞跌在一株金叶树上滑落下来。
“呼──”一束白光掠过,吴道祖也不管这两名女弟子是死是活,紧追不舍。
杨恒被二女阻截,终究影响了身速,与吴道祖之间的距离已被拉进到十丈之内。
柳凤雅目瞪口呆地望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消逝在密林里,这才想起阮媛媛。她不顾自己的伤势,勉力起身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唤道:“媛媛,媛媛!”
老半天后阮媛媛苏醒过来,惊魂未定道:“柳师姐,那人是谁?”
柳凤雅苦笑道:“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你的伤怎么样?”说着伸手搀扶起阮媛媛。
阮媛媛一声痛呼,额头冷汗涔涔道:“好疼,我的肋骨断了三根!”
柳凤雅不由骇然,刚想取出金创药替她疗伤包扎,不意一阵狂风扑面而来。
她愕然抬眼望去,只见一青一白两道电光从东面飞射而至。没等自己看清楚,耳畔风如雷动,来人已从她和阮媛媛的头顶上方飞掠过去,竟是在这片刻之间又绕着海岛飞奔了一圈回来!
而这已是杨恒和吴道祖环岛飞驰的第八圈了。日头一点一点从山后的海平面上升了起来,时间对杨恒而言显得是那样漫长,长得他直觉得自己已奔跑了一辈子。
身后的吴道祖已追近到八丈。只要他愿意,一道凌空劈出的掌风随时可以轰击到杨恒的背心。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是隔靴搔痒,令杨恒借助掌风跑得更快。
突然,杨恒的身形拔地飞腾挺腰翻转,右手掣动阿耨多罗剑疾刺吴道祖眉心。
吴道祖的身势说停就停,却没有像对付厉问鼎那样用拳锋硬撼。以他的眼力,尽管尚不清楚阿耨多罗剑的来历,但也知道此等旷世天兵绝非厉问鼎的魔枪可比。
他的双手虚抱胸前,十指朝内蜷曲夹向阿耨多罗剑。刹那间,杨恒这式蕴藏无穷妙手的剑招变化已被吴道祖的掌势彻底封死,无论如何变幻腾挪都逃不过他简简单单地这式合掌一夹。
谁知吴道祖即管算定了杨恒剑招的所有变化,却依旧漏算了一点──杨恒的阿耨多罗剑根本没有刺出!在虚晃一枪后,这少年清声长啸,体内金光焕放,从虚空中涌出千只佛手,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吴道祖。
“好狡猾的小子!”吴道祖的眼神里除了冰一样的蔑然外,又燃烧起一抹兴奋的光焰。如同一个猎手在腻味了毫无抗力的野兔羚羊后,终于发现一头猛虎。
他是无敌的,他也是寂寞的。直至杨恒祭出海阔天空的一刻,他空虚的内心才被注入了点儿活力,而无需再依靠石雕来发泄。至少,这少年的修为已到了厉问鼎的级数,能够陪自己玩一玩儿了。
他的掌尖逸出紫色的光澜,双手往外轻推,犹如在擦抹一圈围绕在身周看不到的墙壁。幕天席地的大空印尚未碰触到他指尖流溢出的紫光,便即涣散黯灭,像是教人凭空抹去,瞬间消逝得一干二净。
见此情景杨恒的头皮又开始发麻。假如吴道祖是争锋相对,以其横行无忌的绝强道行将五百大空印轰得灰飞烟灭,亦不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杨恒分明感应到,从吴道祖指尖流溢出的那抹紫光,并非势不可挡的神息,而是一种诡异莫名的力量,使得凝聚在五百大空印中的天地精气刹那消融,分崩离析。换而言之,吴道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几乎是一切神息绝学的天敌!
难怪蝶幽儿一再告诫自己,并对吴道祖深为忌惮──面前的这个白袍男子,就似他终生孜孜以求的作品那样,没有任何破绽与软肋!
看见杨恒眼中不可掩饰的惊讶之色,吴道祖的嘴角亦泛起了一缕几不可觉满足笑容。毋庸讳言,他喜欢这种感觉。尤其这样的惊讶眼神是来自于一个修为不亚于三魔四圣的少年。然而转瞬之间,他的笑容就被冻结在了嘴角边。
“轰──”金叶林里天旋地转,无数吞吐着蓝色火焰的光刃破开大地冲天而起。四周草木皆兵,一条条树枝盘根错节像无孔不入的触须朝着两人射来。空间亦随之扭曲晃动,一下将杨恒和吴道祖之间的距离拉伸至数十丈远。
林中的阵法禁制发动了。更准确的说,是这些禁制的发动终于赶上了两人的速度。
吴道祖的眸中亮起一丝罕有的被戏弄的恼色,他这才醒悟到杨恒为何要看似多余地用阿耨多罗剑虚晃一枪。
在漫天肆虐的光澜树影中,他遥遥听见杨恒纵声笑道:“这就叫自作自受!”身形翻飞,以绝世无双的万里云天身法飞扬在隆隆启动的法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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