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定要在他告退之前,问一下小影的近况,这着实让他恼怒不安又无可奈何。他知道他是在试探他,可是,他讨厌他用小影做饵。此番,他从百州回来便告病在家,不知北堂陌又会作何反映。
他一直知道,自己身边,除了有父亲和政敌的眼线,也有北堂陌的眼线,他知道清除不干净,故而,他只是谨言慎行着,并未显现出多大的排斥,可是此刻,他却突然醒悟过来,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凭什么在秋叔叔和语姨的坟前起誓,说要保护小影一辈子?
就如此次,阿峤匆匆赶到观芦别院,告知他原来父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先派了轻功绝顶的青领军探明了他的行踪,这才派黑翎军出动。他若再留在观芦别院,黑翎军必将查到他究竟为何而来,而小影,必定会被他们抓到父亲的面前去,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他所能做的,只是连夜赶往平楚国,引开黑翎军。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握确定黑翎军会跟着他一起离开观芦别院,从而放过院中的那些人,他只是在赌。然而,他终不能一次次将小影的性命寄托在自己的赌运之上。
原来他一直走错了方向,他每年几次的探望,于小影而言,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除了观望和担心,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他最该做的,是尽快武装自己,培养属于自己的实力,使自己强大到让朝中的政敌、北堂陌甚至于他的父亲都望而却步,到那时,他才有资格去接近小影,照顾她保护她。
他心中一直替父亲步步为营的生活感到惋惜,殊不知,自己,也早已踏入了这没有退路的局中,放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坚强地走下去,赢得这盘棋。
为了小影,他一定要坚强的走下去,只盼,在他足够强大前,景澹他们能照顾好小影,使她安然无虞。
收回思绪,他又开始认真地处理奏折。
今年平楚北部的气候十分反常,六月,位于平楚东北的号称平楚第二条大河的洃河泛滥,淹没河岸两旁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派去休整河堤的官员刚刚开始动工,八月,西北又传来了大旱的灾情。今年平楚,只怕又得花高价从百州采购粮食了。
看着手中的奏折,即墨晟仿佛看到了东北洃河两岸,浊浪滔天,目之所及,一片汪洋,良田被淹,屋舍坍塌,亲人失踪,逃过水淹的百姓食不果腹地聚集在高处,绝望地看着再也认不出原貌的家乡,不知该何去何从。而西北的秾稼平原上,烈日当空,土地龟裂,衣不蔽体的百姓们牵着老马瘦驴,汇成了一支支逃荒队伍,携家带口地一步步艰难地向南方迁徙,路旁,不时有因干渴或饥饿的老弱妇孺倒下,人们已被干旱和饥渴榨干了眼泪和精力,一边草草埋葬已逝的亲人一边默念他的幸运,终于可以不必再继续活着受罪了。然后,神情黯然地继续南下……
即墨晟合上奏折,闭眼,压住眼中那股湿意。这一切,虽说都可以归结为上天的降灾,但他这个财政大臣,又何尝没有失职之处呢?
自从两年前接任财政大臣一职后,翻阅往年的档案,他就已经发现,平楚北部一直因为旱涝灾害而收成不佳,每年上交国库的粮食极少,他也曾想,应该采取一些措施来平衡平楚东北和西北的这两种极端灾情,那么,只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将由东北发源,横穿整个平楚中部的洃河改道,在它的半腰开凿出一条人工河道来,让它呈丁字形流向年年干旱的西北腹地,这样,不仅可以分流夏季洃河猛涨的洪水,更可以一举解决西北的因缺少水源灌溉而引发的旱情。
当时,他曾收集各方资料,仔细计算这番水利工程需要的花费,结果,他被自己算出来的数额吓了一跳,这项浩大的工程,光是资金就几乎要耗光平楚国一年的全部收入,还不包括人力在内。
当时,平楚与百州关系紧张,他又是初涉官场,虽有父辈荫蔽,却无政绩撑腰,在朝中讲话,难免声弱三分,故而,他只是降低了东北和西北地区的征税标准,并未向上建议兴修水利之事。
如今看来,这兴修水利之事,已刻不容缓,若不然,不用百州和殷罗来攻,平楚也必将在粮食欠收百姓流离内乱中日渐衰弱下去。
若是要向朝中建议兴修水利之事,必定会受到东方权一方的阻挠和干扰,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和计议方可行事,最好,能亲自去北方巡察一番。
只是,要将东北和西北如此广袤的地区的情况体察清楚,至少也得几个月时间,自己,又如何脱得开身?若是派别人去,派谁好呢?又有谁愿意去那旁人避之不及的灾地呢?
吱呀!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即墨晟闻声转头,却见朱峤正将紧闭的窗扉打开,天已亮了,薄薄的晨光洒在他的桌前,微风拂来,他竟觉得有些冷。
朱峤转身,见适才还在专心处理政务的即墨晟抬头看着自己,怔了一怔,忙道歉:“扰了少主,属下该死,请少主恕罪。”
即墨晟低头,唇间逸出两字:“无碍。”
朱峤正想蹑手蹑脚地出去,看看早膳是否已经准备妥当,身后突然响起即墨晟的声音:“阿峤,把书架上面的平楚河渠分布图拿下来。”
“是。”朱峤很快就从一堆地图中将即墨晟要的那张图取了出来,将它平平整整地挂到了书桌旁的那面空白壁上,以便即墨晟抬头便能看见。
即墨晟站起来,抬步向那边走去,想看得更为仔细,刚走两步,身形顿了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条石青色的手帕,捂住了嘴。
朱峤看着手帕的边缘渐渐渗出一点艳色,急匆匆走过来两步,却又硬生生地刹住。
即墨晟僵立了一会,轻轻擦了擦嘴角,攥起手帕,头也不抬道:“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朱峤看着他殷红的唇,映衬他如雪的容颜,触目惊心,撼人心神,但他却无暇来惊叹主人的美,他只知道,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因为不能正常休息和找大夫来治伤,少主每天还要呕两次血,只在每天凌晨偷偷地喝一碗伤药,如此下去,少主的伤,何时才能好?
握紧双拳,他默默告退,出了蘅皋殿,他站了站,转身直奔夫人的怡心殿而去。
第077章 亲上加亲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的晟儿啊……”
“……娘,您先别着急,要是您急坏了身体,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你这奴才,少爷但凡有一丝不好,你便是一个死!”
……
即墨晟正在细看那张水利图,思索改道洃河的可行性,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喧哗,他皱眉,刚刚转过身,便见自己的母亲扶着祖母扑进门来。
十二年的光阴,使得当年在菽香厅门前怒斥忆语的楚妗楚老夫人苍老了不少,斑白的双鬓,布满皱纹的眼角,无一不倾述着时光的无情。这也难怪,虽然身为即墨一族的太夫人,但丈夫两年前已去世,权势熏天的儿子因当年自己排斥忆语一事对自己也无多眷顾,身在富贵然而更多的时候却只有孤寂陪伴左右,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委实不值得开心。
幸而还有一个因为不受丈夫疼爱因而有更多时间和自己做伴的儿媳,虞红络,时时来嘘寒问暖,才使她那孤寂空虚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而正值中年的虞红络却是容光焕发,丈夫的冷落似乎没有使她受一丝影响,她保养得宜,精神饱满,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美艳贵妇的典范。显然,她早已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受丈夫宠爱这一残酷现实,而且,她也为自己找到了退路和依靠,那便是,壮大自己娘家的实力,抓住自己儿子的心。自己的儿子,也是即墨襄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即墨襄的王位的,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优秀得让人眼红的儿子身上,因而,一听说他出了事,这个平时心事从不外露的贵妇竟掩饰不了内心的惶急,在推开门的一刹,脸色比身旁的楚老夫人更苍白难看。
即墨晟看着一脸焦急的祖母和母亲愣愣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目光扫到站在门外不敢擅入的府中医师,心中已明白七八分。
压下胸中时时翻涌的血气,他扬起微笑,神色如常地向门边走去,道:“祖母,母亲,该是晟儿去向二位请安才是,您二位怎么跑到这来了?”
楚妗和虞红络回神,分别抓住即墨晟的两条胳膊,楚妗忍不住老泪纵横,道:“晟儿啊,晟儿啊,那奴才真真可恨,竟敢把你打伤……”
虞红络则急急地问:“晟儿,你怎么样啊?”转身对门外的医师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为小王爷诊治!”
即墨晟面上装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来,对两人道:“祖母,母亲,晟儿不是好好的么?不要听那奴才胡吣,他焉能伤得了我?”
楚妗和虞红络抬头,见即墨晟言笑晏晏,的确不似那奴才所言重伤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虞红络担忧道:“即使没有伤,让大夫看看又何妨,娘看,你的气色似乎不怎么好。”
即墨晟拉住她探向他额头的手,笑道:“母亲,晟儿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没事。要是让大夫一看,没事也变成有事了,到时再让父亲知道了,晟儿恐怕得提前回雪都烈城了。”
即墨晟深知祖母和母亲都对父亲忌惮得很,为了隐瞒自己的伤势,不得不搬出父亲来压住两人,见两人面色果然一变,自己心中却不免愈加羞愧起来。
虞红络期期艾艾道:“既如此,那就让大夫为你配一些调理开胃的药如何?”
即墨晟点头,转而又问:“朱峤那小厮呢?”
虞红络道:“那奴才自称与你切磋武功时下手不知轻重,将你打伤了,我已下令将他绑在门外,待探明你的伤势再行论处,既然你没事,你的奴才,还是交由你发落吧。”
即墨晟微笑,道:“这小厮大清早地扰了您和祖母的清净,本该抽他几鞭才应当的,只是,晟儿身边只这一个使得应手的奴才,还请祖母和母亲看在晟儿的面上了,饶了他吧。”
楚妗和虞红络见即墨晟处处顾及自己的颜面和尊严,慈孝有加,心中喜不自禁,哪有不依之理,便说念在朱峤这奴才也是忧主心切的份上,当即便饶恕了他。
送走了楚妗和虞红络,即墨晟回到书房,看着门侧一脸羞愧的朱峤,微微摇头,转身向书桌前走去。
“少主,只要您能安心治伤,属下甘愿受那皮肉之苦。”性格倔强的少年见自己一番自作主张的行为非但未能为主人换来治伤之机,反而累的主人为自己费了好一番功夫来劝说两位夫人,心中又愧又急,故而含着眼泪梗着脖子冲主人的背影叫道。
即墨晟在书桌前坐下,抬头看着朱峤,静静道:“你跟了我这许久,心性却还如此纯良,委实难得。”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在这里被诊出受了重伤,难道还能瞒得过父亲去?且不论祖母和母亲会受牵连之罪,而你,万难再有活命之理。”
朱峤一怔,胸中泛起又暖又酸又涩的感觉,加重了他眼中湿意,十八九岁的男儿,却也不好意思当着主人的面这样流泪,他将头一偏,急急地窜出了门。
瞧着四下无人,他抹干奔涌而出的泪水。若自己不能设法帮助少主走出这困境,自己有何资格值得少主这样苦苦压抑伤势来为自己的性命考虑。若说眼下还有人能救得了少主,会是谁呢?
他皱眉静思,脑中突然跳出一个人来,然而随着这个人影的出现,他自己却也吓了一跳。这个人,自己该去找吗?少主愿意自己去找他吗?若是事后少主责怪自己怎么办?若是他趁机为难少主怎么办?
踌躇半晌,他将心一横,天大地大,没有少主的命大,只要少主能治好重伤,自己死又何妨?下定了决心,他转身向马厩奔去。
午后,日朗风轻,本是午憩的大好时光,然而,一向安静的王府后院雅清轩内却是一片丝竹谈笑之声,临水的小轩四周围着既能隔绝暑气却又不影响赏景的名贵雪蚕银纱,透过这如水一般的轻纱,隐约可见轩内情景。
楚妗倚在主座上,身侧站着两个貌美婢女,正轻轻地为其扇风,楚妗左侧坐着虞红络,右侧坐着一名同样衣着华贵貌美持重的贵妇,此时,三人正仔细看着桌上那尊足有两尺高,润泽光亮,晶莹剔透的玉观音。
少时,楚妗收回平静中夹杂着一丝贪婪的目光,看向右侧的贵妇,道:“此物如此稀有贵重,我又如何受得起?”
贵妇微微一怔,随即扬起笑容,微微颔首道:“老夫人过谦了,天下无人不知,在这平楚国,不论是地位还是佛心,再也没有胜过您的了。若是连您都受不起,天下,还有何人配有此物呢?”
左侧的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