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旅程和春光一起从灿烂中启程。
即墨晟让随行的池莲棹带领部下先行回去,至于那夜的事及云娜和微风等人的去向,小影没问,他也不说。
朝政,战事,民生……以往充斥他生活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骑着马,带着小影,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普通恋人一般,慢悠悠地往回走。
小影也不催促他,她知道,这段日子来得多不容易多奢侈,她只想好好地把握这不顾一切与他相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甚至想过,待她和他走完这一程,哪怕要她立刻去死,她也无怨无悔。
自扑进他怀中那一刻起,她已决定忘却一切,只因,她相信,不管是爹爹娘亲,还是阿媛景苍,还有玉霄寒,他们都希望她能幸福。
再多的痛苦换不回他们的回转,而转过身拥抱幸福,却能完整即墨晟。
她爱即墨晟,一生,能循着自己的本意放手去爱一次,本身就是一种的幸福了,如果这种方式是自私的,就让她,也彻底地自私一次吧。
第289章 矛盾
五月二十,平楚中部平原尽头连绵的青翠山麓上,如血的夕阳下,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灿烂得像是燃烧的火焰。
小影怀抱着一大束鲜艳的花朵,被即墨晟牵着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巅,一抬头,便怔住了。
在苍茫的远方,错落层叠的群山之巅,一轮巨大而火红的太阳,像是婷婷的少女,端庄而羞涩地站在天边。
她消散了光焰,不再耀眼,柔和,美丽,安谧,甚至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静静地停驻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张望着什么,模糊的群山轮廓柔柔地托扶着她。
在她的面前,一切都是鲜红的,云是红的,天是红的,森林是红的,草原也是红的,黄昏了,大地盖上红色的锦衾,准备入睡。
小影被这几乎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色所震撼,呆呆地看着天边说不出话来,然心中却有一丝悲惘,淡淡地,悄悄地蠕动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知交半零落,唯有离别多……
两行清泪顺着小影的面颊静静滑落,落在她怀中的花朵上,如露珠一般晶莹流动。
她虽没有哽咽,即墨晟却察觉了她呼吸的波动,他转过面庞,深沉的眸色中带着一丝柔和与温存,抬手轻轻转过小影的面颊,坚定地拭去她颊上的泪,不说安慰的话。
眸光下移,看到她下巴上结痂的伤口,低声问:“还疼吗?”
小影看着他明朗了许多的脸庞,微微摇头,吸了吸鼻子,收敛了泪意,又是轻轻一笑,问:“晟哥哥,我是不是很傻?”看夕阳也会哭。
即墨晟摇头,深深看进她眸中,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们。”顿了顿,他转过脸看向那已只剩半轮的残阳,默默道:“我也忘不了他们,尤其是,景苍。”
小影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弧度优美坚毅的侧面,听见他沉稳幽柔的声音低低道:“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他自我牺牲的精神和爱国情操无人可比,百州的那些皇子大臣,藩王贵族,如果人人能有他一半的勇气和无私,百州不会沦落至此。”说至此,他又转过脸来,看着小影,道:“如果我能有他一半的勇气,也许,也不会让你那么辛苦……那么辛苦地……”走到今天这一步。看着小影渐渐潋滟的乌黑双眸,他心口隐痛,没有再说下去。
小影垂下小脸,眨去眼中晕积的泪水,抬手拭了拭面颊,抬头看向即墨晟,有些俏皮地转移话题:“晟哥哥,今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呢。”
即墨晟一怔,转眸看了看苍茫的四野,有些为难地看向小影,道:“看来,今天只能再委屈你了。”
看着即墨晟难得的无措表情,小影忍俊不禁,这一路走来,多是无人的荒野,两人的一日三餐除了烤兔子还是烤兔子,其实即墨晟烤兔子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只是每次小影都捉弄他,假装很难以下咽的样子,又因为贪恋湖光山色而不愿取道城镇,因此,即墨晟一直对她心存歉意。
即墨晟见小影突然笑了,有些不解,但目光却在一瞬间柔了下来,他喜欢看她笑,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今天我烤。”小影道。
即墨晟如释重负,点头道:“我马上回来。”转身几步便没入密林。
小影重新抬头看向远处,夕阳却早已不见踪影。她仰起头,在山风中长长地舒一口气。
心中一直认定是爱着即墨晟的,但当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了,才发现认定的那份爱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真实和简单,她和即墨晟相识十三年,可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细数起来都不满两个月。
于她而言,他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对于他的性格,他的好恶,他在生活中的一切细节,她都不是很清楚,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也爱她。
本以为两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结果,但事实上,却是从头开始,她需要试着去了解他,而他,也必须学会适应她,这一路走来,他们其实,更多的是在互相了解,互相适应。当然,这样做并非是为了衡量爱的对错,而是为了更好地完整这份爱,找回那不该错过却已然错过的时光。
这原本该是个美好的过程,只是,中间穿插了太多痛苦的回忆,以至于,即使心窗已然打开,两人却不敢直接大步迈进对方的心灵,只怕不小心触动了对方的伤口。
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她,他够坚强,为了她,他能承受这世间一切的痛苦,他只是太害怕看到她再受伤,再流泪。
她决定,从今日起,不再逃避了,不再流泪了,既然决定要爱,那就全心全意,倾尽全力地爱一次吧。
那些爱着她却已然逝去的人们,她会将他们放在心中永不会忘记,而站在她面前的爱人,她也会好好珍惜再不会辜负。
五月的平楚中部,晚上居然还有些冷。
背靠山脚的树林内,熊熊的篝火旁,小影和即墨晟并排坐着。
“晟哥哥,如果天下太平,你最想做什么事情?”小影将头轻轻靠在即墨晟肩上,看着跳跃的火焰,问。
即墨晟想了一下,道:“如果天下太平,我想辞官回家,办一个学堂,然后,”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做一名教书先生。”
小影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抓住他的衣袖,抬头问道:“晟哥哥,你要……要做教书先生?呵呵……哈哈!”
即墨晟低头看着她,双眸在篝火的映照下闪亮如星,他被小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问:“你觉得不好吗?”
小影摇头,忍住笑道:“我只是想象不出你做教书先生会是什么样子,只怕,会有许多女子女扮男装来做你的门生吧。”
即墨晟玉白的双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道:“我只教孩子。”
“为什么?”小影看着他。
“因为我喜欢孩子。”即墨晟不假思索道,回眸看到小影看着他,似乎怕她误会一般,道:“我的表妹,就是那日在即墨府你们见过面的虞茵露,她和荣亲王有一个好可爱的男孩,每次听到他用稚嫩的声音叫我‘舅舅’,我都会心情大好。”
既如此,你成亲已久,为何还没有孩子呢?
小影在心中默默地问,想起可能的原因,不由一阵难过,然却仍是笑着问:“真的吗?那,请问即墨先生,你准备教孩子们什么呢?”
即墨晟神情郑重,仿佛真的已经为人师表,任重道远一般,答道:“《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他最喜欢的一句,他也希望,其他人能与他一样喜欢。
小影了解,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我相信,新一代的迂腐老夫子即将诞生。”
换了景苍,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一个板栗招呼过来,而即墨晟却只微微一笑,问:“你呢?你想最想做什么?”
小影转头看他,浅笑着道:“除了做天天给迂腐老夫子送饭的迂腐老婆子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本以为能博得即墨晟哈哈一笑,不想即墨晟眼中却泛起无限的憧憬与感动,伸手握住小影的手,轻声道:“真好,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小影仰头,看着火光中他尤其俊美的面庞,不确定地问:“会有那一天吗?”
“会的,”他坚定道,“我有信心,一定会有那样一天的。”
小影轻轻偎进他怀中,道:“那,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六月初,小影随即墨晟回到了雪都烈城。
她本来还在为如何面对他的侧妃——平楚九公主北堂静而感到纠结,即墨晟却还是将她安置在即墨府汐华园,而他自己则在回府的那一刻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去了。
小影很快发现,府中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也是她一直牵挂却不得相见的,他就是李荥。
当朱峤推开宝罗院的门,她第一眼看到李荥时,她的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李荥不是在景澹那边吗?缘何又会回来?难道,景澹他……
然李荥脸上瞬间绽开的别后重逢的灿烂笑容却打消了她的这层顾虑,如果景澹真的已经遭遇不测,他不可能看到她会笑的这样开心。
果然,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告诉小影,景澹夫妇安然无恙,并且几个月前祉延还为景澹诞下了一名男婴,洲南战事如火情势危急,即墨晟本想将祉延母子一起带回平楚照顾,但祉延却不肯离开景澹,所以,即墨晟只带了他一个人回来。
百州如今四面楚歌,经济政治几乎全部瘫痪了,他研究出了武器,却没有钢铁和工人可以为他打造,即墨晟答应他,平楚愿意为他锻造兵器支援百州,他才同意跟他回来。
小影默默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多年前,因为她父亲的死,义父一家都排斥即墨晟,谁又能料到,最后的生死关头,竭尽全力帮助景氏一族一次次脱险的,又是即墨晟呢?
李荥看着小影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怅惘和悲伤,轻声道:“小影姐姐,本来,我一直希望你能和景苍哥哥在一起,没想到……”说到此处,他眼中泛起泪光,垂下眸道“但此刻,我真的为即墨晟感动。临行前,景澹哥哥跟我说,你和即墨晟都是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都是为了对方而压抑自己的人,却也是,早就应该在一起的人。他叮嘱我,如果我能见到你,让我代他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你,逝者已矣,请你珍惜还活着的人,珍惜,触手可得的幸福。”
小影的泪垂了下来,她很快伸手拭去,吸了下鼻子,眼眶红红地问李荥:“景澹哥哥知不知道,景嫣她……已经不在了?”
李荥点头,道:“即墨晟和景澹哥哥会面之后,曾长谈过一次,出来之后,景澹哥哥的眼眶有些红,我听见他对祉延姐姐说,景嫣姐姐被宴泽牧害死了。”
小影侧过脸,心中又痛又难过,与其说是被宴泽牧害死的,不如说是被她害死的,如果她不告诉她景苍是被姬申暗杀的,她还不会死,是的,她相信,她不会死。
“小影姐姐,景澹哥哥还说,他知道,这许多年来,景嫣姐姐做了不少伤害你的事,你的处处忍让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她不在了,也是她性格使然,请你不要难过,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旁人无法改变。
另外,他已经和陆清远的边防军会合,被宴泽牧打散的部队也已召回了一部分,其他两个藩王也有人马向他这边靠拢,加上平楚大军的相助,他们的实力与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请你对他的处境放心。”李荥道。
小影点头,两人又闲聊了一会之后,小影出了宝罗院,抬头看看已经灰蒙的天空,心中涌起难言的失落。
适才他们聊了那么久,李荥提到了许多人,独独对宴泽牧及殷罗大军只字不提,想来,连他也知道了她和宴泽牧的那段过往,因怕伤到她而避而不谈,但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不管是同情也好,可惜也好,愤怒也好,这件事在他心中,必定不是一个可以面对可以畅谈的存在。
连他都如此,那景澹心中又是怎样?即墨晟心中又是怎样呢?
不提,不代表不在意,不介意,他们只是……包容了她,原谅了她吧。
其实,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再回不去从前了,宴泽牧留给她的痕迹和痛苦的记忆一般不可磨灭,以至于,在面对即墨晟时,她总有一种自卑感,在即墨晟对她极好的时候,她甚至几度想问他:你真的不介意我曾被宴泽牧得到过,我已不是清白之身么?
但她问不出口。
封后台上那一刀,她没有杀宴泽牧,那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