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推断,即墨晟的伤定然不比他轻。
想起在御花园中他黯然离去的身影,她心头一阵涩痛,转而耳边却又响起宴泽牧的低哑的声音“永远不要用你的生命来威胁我……”
她收回目光,看向东墙上的那幅壁画,光线太暗,只是朦胧的一片,看不清任何细节。
她低眸,沉默片刻,起身想去窗下长椅上坐一会,还未站起,手却突然被拉住。
她微惊,回眸一看,宴泽牧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眸,额上有汗晶亮,看着她,低声道:“不要离开我。”
她看着他苍白的面色,不语。
宴泽牧此时看起来就像一个肯求被大人重视疼爱的小孩一般,道:“不管你想要什么,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离开我。”
小影注视着他的眸子,泪一层层泛了上来,沉默有顷,道:“太迟了。”她想要宴逍活着,想让景苍活着,想让玉霄寒活着,他能将他夺走的这一切还给她吗?
他怔了怔,突然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拖上床,按住她道:“你想去哪里?你去百州,我就踏平百州,你去平楚,我就灭了平楚,我会,让你无处可逃。”他喘息沉重,显然,这一番看似平常的举动,如今的他做起来已倍感吃力。
“即使没有我,你也会这样做。”小影平静道。
宴泽牧软了下来,他放开她的双臂,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道:“否则我做什么呢?我的心就像这座宫殿,空荡荡冷清清的,为了排遣这份寂寞,我只能让自己变得忙碌。我想过些清闲的日子,所以,我为你打开心门,可你不肯进来,我该怎么办?”
小影轻轻侧过脸,看向映在纱幔上的月光,低吟一般道:“又有谁的人生,不寂寞?”
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地过着,那夜的经历仿佛只是一个梦,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只字不提,转眼便过去了九天。
明日便是三月初五,宴泽牧和她的大婚之日。
织锦宫早将两人的喜服送到了茉清宫,小影坐在窗下,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两套锦绣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的龙凤喜袍,心中五味陈杂。
这两套喜服,从样式到花纹,都和宴泽牧平素穿着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这套喜服是她亲自选定的料子,不防刀剑。
她将在琉璃台上,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他,然后自尽,这便是她为他和她设定的结局。
只有这样,才能冲淡她心中于景苍、玉霄寒以及宴逍夫妇的愧和痛,只有这样,也许洲南的战局才能出现转机,只有这样,即墨晟才能永远地放下她,再不必为她牵挂。
至于姬申,她生前不能看到他死,但她相信,他的人生也不会太快乐,只要景澹还活着,终有一天,他会为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次日一早,小影将龙纹绑在自己左臂的小臂内侧,穿上喜服,坐在铜镜前由几个宫女合力为她梳妆打扮。
还未装饰好,宴泽牧来了,他重伤未愈,但显而易见的愉悦给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增添了光彩,他看起来精神奕奕神采焕发,一身红色金龙盘旋的喜服衬托得他身形挺拔,俊朗逼人。
他含着笑站在她身后五六尺远的地方,眼眸明亮地看着宫女给她画眉。
她第一次看到他头戴皇冠的样子,那一顶镶金嵌玉的华冠,锦上添花般烘托出他富贵骄人的姿态,如此荣光不着痕迹地掩去了他明媚双眸中可能闪过的戾气或是邪肆。
当然,今日的他眼眸中只有喜悦,那满的似乎要溢出来的愉悦光彩几乎让小影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少顷,一切收拾妥当,小影站起身面对他。
他看着她,眸中有片刻的迷蒙,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与你有此一刻,我何其有幸!”
他的呼吸热热地拂在耳边,小影心中一片空白,习惯性地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封后,殷罗皇室对此有着繁琐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礼仪和程序,他一概免了,从茉清宫到宫外琉璃台,这一条将近五里,铺设着红毯,撒满了鲜花,两侧站满了侍仪宫女和各级朝臣贵族的大道,便是她的封后之路。
宴泽牧牵着她的手,沐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步履沉稳而又光华无限地迈出了茉清宫的宫门,目之所及,所有人都锦衣华服,所有人都近乎虔诚地跪伏下去,为他和她的尊贵而折服。
他挥一挥衣袖,华丽的色彩在阳光中幻出朝霞般的灿烂,涣散了所有人的眼神,喜乐响起,悠扬而毫不喧嚣,他侧头朝她轻轻一笑,明艳如道旁怒放的芍药,道:“走吧。”
一路缓步而行,略带仰慕崇敬之色的微笑充满了眼帘,天地间所有的春光都浓缩于两人面前,明丽幽柔,难以尽述。
小影丈余长的喜袍后摆华光闪烁地在红毯上迤逦,拂动一地的花香,花香之后,跟着一长串手执锦帐宫灯的宫女近侍,像是一条流金淌玉的小溪,优雅而从容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向宫外那座晶莹剔透美丽夺目的琉璃台奔去。
小说
第284章 惊变
金煌皇宫西侧的广场,因建了琉璃台而被改名为紫璃广场,今日是国君举行封后大典的日子,因而,一大早,琉璃台两侧被士兵隔开的安全距离外,挤满了前来观礼的金煌百姓。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高逾十数丈,紫色晶莹的琉璃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华光流转,引来四周百姓一阵啧啧的赞叹声,纷纷猜测这即将封后的女子不是是哪家的女儿,竟能得到年轻英俊的国君如此得天独厚的宠爱。
拥挤的人群后面,一袭黑色长袍的即墨晟仰头看着那似乎遥不可及的琉璃台顶端,初升的阳光照在他的颊上,反射出一片苍白的光芒。
朱峤站在他身侧,即墨晟不动不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但朱峤心中却十分担忧,秋雁影要与别的男人成亲,少主心中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会好吧,至于究竟会如何差,他不敢往深处想。
原先,他一直希望秋雁影能走多远走多远,最好永远不要介入少主的生活才好,可今日,眼见她真的即将永远走出少主的生活,他心里倒有些矛盾起来,只因,他不知此事究竟会让少主有多痛,又会痛多久。
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宫门处还是寂静一片,招摇的红色金色锦幡在风中摇摇摆摆,让人心生烦躁。
却无人离开,一生,有此一次目睹国君国母的机会,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只因,向来国君封后都是在深宫中,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即便连远远的看上一眼也是不被允许的。
朱峤有些焦躁,忍了半晌,终究忍不住对一旁的即墨晟道:“少主,涵少爷还在等我们,我们走吧。”
“再等等吧。”即墨晟道,黑亮的眸子澄透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朱峤抿了抿唇,大着胆子道:“少主,您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即墨晟回眸看看他,少时,又转过头去,平静道:“我担心她会出事。”
朱峤真想寻个柱子撞死,她都快成别人的皇后了,少主还在担心她,与其如此,何不……
正想着,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是宫门口出来了两队仪仗,悦耳的丝乐声如春风过境,吹散了所有枯等的焦躁,比阳光更热切的期盼眼神中,宴泽牧和小影携手出了宫门。
一刹那,广场上所有人都自发地跪了下去,参拜之声响起一片。
唯有即墨晟和朱峤没有跪,是故,小影眸光略转,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他,其实他们之间还离得极远,根本看不清容貌,仅仅是一个轮廓而已,可小影知道是他。
心猛然紧缩,连同的步伐也僵滞起来。
想起两年前她站在人群后面看他迎亲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眸中湿热起来。
他为何还没有走,他为何要来看,为何要……这样亲手撕裂自己?
手心沁出冷汗,而宴泽牧却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紧握拉回了她四处游荡的心神,她知道他正侧脸看她,她却微微低下了眸,神情有些麻木地跟着他向那梦幻一般的紫色琉璃台走去。
耳畔传来的喜庆祝贺之声像是响在天外,眼前火红的一片,她却周身泛冷,她终于明白,为何那日在安里的大道上,即墨晟至始至终没有侧眸看道旁一眼。
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勇气,于此时此刻,回首去看一眼。
将近三百米的距离,漫长得胜过了一世,当小影踏上那铺着红毯的琉璃台阶时,她放松了下来。
终于,就快要解脱了。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灿烂,就像她阔别已久的童年,她终于可以回归了。
念至此,她的嘴角微微泛起了微笑,恍惚而遥远。
登上了十几丈高的台顶,回身看向下方时,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孤傲感油然而生。
台阶上依次站满仪仗队和侍卫,但在他和她周围将近二十米的距离内却只有两个人,一位负责宣读封后敕文的中年太监,以及一位捧着皇后凤冠的侍女。
小影的目光遥遥地投向远处,阳光下,那条延伸至脚下的红毯像是一条鲜血浸润的命运之路,自己的脚印,鲜明淋漓地印在上面,永不可磨灭。
两侧的人们是那样的渺小,就像浮动的尘埃,缥缈地荡在风中。
阳光太过灿烂,晃了她的眼,一片迷蒙中,许多已然逝去的人们笑容鲜活地沿着那条红毯向她款款走来,有父亲,有爷爷,有阿媛,有宴逍和绯儿,有义父义母,有景苍,有夜灵,有玉霄寒,还有景嫣……
景嫣走在最前面,脸上带着生前小影从未见过的干净明澈的笑容,看着她道:“你还不来么?快来吧,他们都很想你呢……”
小影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无声道:“马上就来。”
“……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静正垂仪,有安正之美。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秋氏雁影德冠,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后宫之主。”耳边,太监那抑扬顿挫的宣读声终于落下了尾音,广场上的臣民个个翘首以盼,看着高台上方那两个流光溢彩的人,只等皇上亲手将凤冠为皇后戴上,这场封后大典便算圆满了。
朱峤实在看不下去,再次催促即墨晟道:“少主,我们走吧。”
即墨晟面色比刚才又苍白几分,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原是这种感觉。此刻,他只期望,他成亲那天,她不曾去观礼,不曾尝过这般比死更难熬的痛。
他微微垂下眸,徐徐转身,低声道:“走吧。”只要她是安全的,他,尊重她的选择。
台上,宴泽牧面含微笑地从侍女托盘中取过那顶华光璀璨的凤冠,动作轻柔地向站在他身前的小影发髻上戴去。
一切都完美无缺,仅仅只差几公分的距离了,风云剧变!
但见小影在微风中轻轻卷荡的红袖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根刺入了宴泽牧的胸膛,只剩一小截紫金色的把柄在外面。
事出突然,一侧那位宣读诏书的太监手中圣诏‘啪’的一声落了地,呆若木鸡,而另一侧的侍女则是惊叫一声,直接昏倒。
离得稍近的能看清两人之间情形的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而离得稍远的人们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台上那名侍女直挺挺地倒了过去,一时都纷纷停止议论探头探脑地观望起来,偌大的紫璃广场在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已走出十几步的即墨晟为这异常的气氛转过身来,可惜的是,他同样看不清台顶的状况。
小影仍然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抬眸看向面前的他,他的眼中有悲凉,有释然,有痛苦,唯独没有她想看到的惊诧。
他的手顿了顿,没有费神来看没入胸膛的刀锋,而是继续平稳地将凤冠按上了她发髻,并用一支缀着翡翠流苏的凤头簪固定好。
小影生不如死地痛苦起来,痛得她无法忍受,她一把拔出了龙纹,飞溅的鲜血像是风中飘零的牡丹,凄艳了这原本灿烂的春光。
极痛中,宴泽牧终是无法自持地退后一步,台阶上的侍卫此时才回过神来,一边高呼着“保护皇上”一边腾身向小影扑了过来。
小影含泪看着宴泽牧,带血的刀锋一转,双手紧握着向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下。
“不!”沉痛到几乎滴血的惊喝,来自即墨晟,人群中,他腾身而起,像一只苍黑色的雄鹰般,向琉璃台顶飞跃而来。
然而,小影用尽全力的那一刀,并未能刺透她身上那件描龙绣凤的喜服。
她满目震惊地抬眸看向面前的宴泽牧,他已恢复平静的眼神告诉了她一切。
她想要他死,而他,却要她活。
所以,他身侧只站了普通的太监和侍女,并没有带着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