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来到朱峤的房前,他方才神情稍定,看看四周无人,一脸苦相地对池莲棹道:“莲棹,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池莲棹一脸疑惑,道:“什么事啊?让你这般紧张?”
朱峤道:“别的话我且不说,你先来看看吧。”说着,推开房门,和池莲棹一起进到内室。
床上却躺着一名女子,池莲棹远远一看,连忙回避,不悦道:“阿峤,你发什么神经?”
朱峤一边扯着他往床边走一边道:“你别想歪了,先看看她是谁吧。”
池莲棹走近一看,床上的女子长发湿黏,面色苍白泛清,唇角带血,明显受了重伤,仔细一看,心中一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影。
当下回过身来指着床上的女子道:“阿峤,你又……”
朱峤苦笑,摇头道:“完了完了,你看,你的第一直觉也是我打伤了她,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池莲棹凝眉,问:“难道不是?”
朱峤又急又恼道:“我的确打了她,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变成这样也与我无关……”话语未完,只见池莲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道:“好吧,这样跟你说,我的确对她出过手,可她变成这样不全是因为我啊,我出手之前她就已经身受重伤了,我不过打了她一掌,她就晕过去了,我走到近前一看,发现是她,就把她弄到这来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池莲棹伸手止住他道:“你这样讲谁能懂?你还是从头讲起,怎么遇见她,怎么对她动的手,又为什么要与她动手,一一讲来吧。”
朱峤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活该我倒霉,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入了城,便急着赶来向少主复命,行经城北的景春大街时,发现一间药堂门外,几十个士兵正与一个人打斗,伤了不少。因离得远,看不清中间那人究竟是何面目,只听得有人喊‘捉奸细捉奸细’,我见那人武功了得,转瞬便要从包围圈中逃脱,便迎上前去给了她一掌,待她中招落地,才发现她已是强弩之末,将她翻过身子来一看,我更没主意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你说,此事要被少主知道了,我,我该怎么解释啊。”
池莲棹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沉声道:“城内一向太平,今夜出现斗殴事件,定然瞒不住少主。为今之计是赶紧为她疗伤,一定要赶在少主发现之前将她救醒,只要她说一句不关你事,你自然也就无事了。”
朱峤一愣,随即欣喜道:“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莲棹,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天色将曙,坐在床上为小影运功疗伤的两人收了势,疲惫万分地下了床,朱峤看着床上面色已有好转的小影,对一旁的池莲棹道:“你看她今天上午能不能醒?”
池莲棹道:“应该没有问题,吩咐下去汤药一定要跟上。只怕,少主马上就要召见你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唤朱峤去见即墨晟,朱峤苦笑着转过脸来看看池莲棹,道:“猜得真准。”
即墨晟房内,朱峤到时,即墨晟刚刚用过早餐,天还未大亮,桌角的灯依然亮着,他正站在书桌边看一副地图,听到朱峤行礼的声音,眉眼不抬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峤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敢撒谎,老老实实道:“昨夜三更。”
“嗯。”即墨晟应了一声,目光盯在地图的某处,少时,问:“王爷那边怎么说?”
朱峤颔首,道:“王爷什么也没说,只是人……已经杀了。”
即墨晟抬眸,清粼粼的目光抑着些疲惫,怔了一怔之后,道:“也罢,即便送还给他,也未必能缓和如今的局势。其实,只要我在这里,局势又如何能缓和?”
朱峤低头不语。
“昨夜景春大街发生什么事?”即墨晟突然问。
朱峤一惊,头垂得更低,道:“抓到了一个人,应该,不是奸细。”
“审问过了?”即墨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烛光映照其上,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眉眼不抬。
“还……没有。”朱峤迟疑着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再拖延片刻,毕竟他不知小影此刻是否醒了。
出了一回神,抬头一看,却见即墨晟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咯噔一下。
“究竟什么人?”他面无表情。
朱峤低着眸,有些躲闪道:“是……洲南的影郡主。”
即墨晟一愣,眸中似有狂风刮过,霎时便昏茫一片。
回过神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仓促地低下头,手也渐渐握成了拳,沉默片刻,问:“可知她因何而来?”
朱峤低声道:“人还未醒,所以,不得而知。”
即墨晟再次沉默,半晌,道:“你先下去吧。”
朱峤急匆匆赶到西院,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说话声,心中暗喜,想是小影醒了。
推开门,果见池莲棹坐在桌边,而小影靠坐在床上,两人正在交谈,听见门响,一同看了过来。
朱峤面上一红,走近向小影赔礼道:“影郡主,请恕朱峤昨夜鲁莽,失手伤了你。”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鲁莽,倒要谢你救了我。”
朱峤抬头,正要推辞,目光扫到她颈边几枚鲜艳的红印,话语顿时梗在喉间,表情愣怔起来。
一旁的池莲棹察觉出他的失态,便插言道:“影郡主,你有伤在身,当好好休养,我和朱峤就不打扰你了……”
话未说完,小影却道:“不必了,承蒙二位相助,此刻我已感觉好了不少,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她微微低眸,少时又抬头,道:“请问你们少主在吗?我想见他。”
即墨晟书房内,即墨晟立在窗边,桌上有些凌乱地铺着地图和几本折子,阳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晕出迷蒙的光辉,长而英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地上,雕塑一般,唯见眉下与他冷俊的脸庞不太相配的纤长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轻缓地一闪,一闪。
门响之时,有几丝带着燥热的微风进来,聊起他几缕发丝,他静静回头,看向立在门里的女子。
纤弱,苍白,看起来很不好。
然她的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笑,灿烂如他桌上水晶镇纸边缘那一线反射的微光,美丽,却又让人深深忧虑会随时消逝。
“晟哥哥。”她的语气不见丝毫别扭,亲切自然得仿似两人之间并无丝毫隔阂,就如十二年在夕阳晚照下的盛泱街道上一般。
即墨晟不由怀疑,她,是否已经得知了他成亲的消息,抑或,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她走近几步,仰着头,仍是淡淡的笑,道:“晟哥哥,为何盯着我不说话,怪我没有恭贺你成婚之喜么?此番我来的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想用微笑掩饰痛苦,殊不知,带着痛苦神韵的微笑,比眼泪更能灼痛一个人的心。
然而两个希望对方忽略自己伤痛的人,选择的方式多少会有雷同。
即墨晟的微笑很美,却有些勉强,像是暴雨前夕执着不肯被乌云掩盖的阳光,有形无势,他几步跨到书桌边,一边收拾着桌上凌乱的折子一边道:“不知你要来,看屋里这样乱……”收拾了几本之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瞬间暗沉,再也无法掩饰。
自见面到而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告白费,小影也微微地垂下了眸。
即墨晟放下折子,抬头看着她,少顷,抑着心痛极力使自己语调平静道:“你瘦了很多。”
小影抬眸,看着他一缕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迷离光点的发丝,低声道:“彼此彼此。”
气氛顿时沉抑。
有叹息声轻轻响起,即墨晟抬头,见小影正看着他,目光忧郁地问:“晟哥哥,你们……准备要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看着她,毫不隐晦道:“我不知道。”
小影垂下眸,她知道,他权力再大,也不过位极人臣,他毕竟不是平楚的国君,做不得平楚的主。
“晟哥哥,我此番前来,有一个不情之请。”她道。
“你说。”他语调沉柔。
小影抬眸看着他,道:“不要与夜灵成不死不休之势,好不好?”尽管她心里清楚,作为对立国的两方,他们是敌非友,更何况,还有陈年旧仇在其中,可,她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决战,真的不想看到。
即墨晟微微偏过脸,道:“小影,你知道这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他对我的恨,凌驾于战争之上,战争不过使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和权柄,他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我本想先去见他再来见你,只是不想……”想起昨夜的事,她微微垂下了头。
即墨晟转眸看来,柔顺发丝的掩映下,白皙的脖颈上几枚红印若隐若现,他微怔,然后,极快地转过脸去,心中郁堵。
小影移开了话头,道:“晟哥哥,若是他不来找你,你可不可以也别去找他?”
即墨晟道:“我从未主动找过他,以后,也不会。”
小影心中略有安慰,微微泛起一丝微笑,道:“谢谢你,晟哥哥。”
即墨晟心中泛起苦涩,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听她一声谢,感觉就像被人甩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他极力压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看着她道:“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再走。”
小影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里面,分明抑着一丝不舍和希冀,还有,欲盖弥彰的孤独。
空气中似有什么结成了网,将她包围其中,一碰就痛。她垂下眸,轻轻道:“不了,我还有事,晟哥哥,你多保重……”话音未完,心中突然一阵刀绞般的痛,毫无征兆地让她皱眉弯腰,双手紧捂胸口。
即墨晟明显一惊,几步跨过来扶住她纤弱的胳膊,难掩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发作?”
小影小脸刷白,这阵痛来得意外,也不像受伤所致,但委实让她经受不住,她勉强站起身,鼻尖沁入他熟悉的气息,又挣扎着后退两步,看着他微微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急急地退出门去。
即墨晟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留她下来,他没有立场,想追去看看,他没有资格,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甬道尽头,心,沉甸甸地被痛苦和落寞塞满。
第250章 固执
六月二十三,降龙城。
将近七月的百州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初夏的炎热,站在太阳底下的人无一不被烤得面庞通红汗如雨下。
而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小影面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只透着伤与累的憔悴。
她捧着茶杯,倚在桌旁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门被突然打开,她抬眸一眼,夜灵走了进来。
多年不见,他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刚毅的脸庞和傲人的身板透着军人的飒爽英姿,也透着,难掩的煞气。
看到小影的第一眼,他怔了一怔,随即脸上扬起情不自禁的微笑,没过一刻,又被疑惑取代,开口就问:“小影,如何,这一路遇到平楚官兵了?你脸色不好。”
小影笑着摇摇头,放下茶杯,道:“夜灵哥哥,好久不见了。”
夜灵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转眸看着她道:“有好些年,我以为你死了,很是内疚,上天保佑,你还活着,这证明,姓即墨的该死了。”
小影闻言,微微垂眸,道:“我听说裴骏哥哥和云横哥哥被即墨襄抓了。”
夜灵眸光一暗,转过头语气冷硬道:“不是抓了,是杀了。”
小影一惊。
夜灵却很快将瞬间凛冽的杀气收拾得不见痕迹,重新回过头来,道:“听说你在洲南带兵,怎么突然到京北来了?不会是特意来看望我的吧?”
小影小手紧握,刚刚听说的消息让她无法将此行的目的说出口,想到即墨晟时,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中,皱了眉头。
夜灵察觉,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晚上再来?”
“不。”她连忙抬起头,却在接触到夜灵目光的时候,微微闪躲了一下。
夜灵起疑,问:“小影,你是不是有事?”
小影迟疑半晌,咬了咬牙,抬头正视夜灵,道:“夜灵哥哥,此番我来,实是想劝你不要将矛头一直对准即墨晟。”
夜灵闻言,愣了很久,然后豁然起身,似是气极,指着她道:“直到如今,你仍然在劝我放过即墨晟!”
小影低下头,道:“夜灵哥哥,你还感觉不到吗?为了报仇,你正在失去更多,你们原本兄弟十人,如今还剩几个?难道,你都不难过吗?”
夜灵面无表情线条冷硬,道:“我不会用眼泪和微笑来阐述亲情和友情,我只会用血与剑去维护它。”
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