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不多时,景澹来了,兄弟二人月余未见,便一起离开溯洄亭来到景苍的苍寂院小叙。
景苍换了身衣服,与景澹同坐在和风习习的窗下,开口便问:“枕霞关那边战况如何?”
景澹略略皱眉,道:“不容乐观,尤其在作战兵器这块,我百州和平楚相差太多,交战时,我方士兵的刀戟根本不堪一击。”
景苍问:“既如此,朝廷为何不加紧锻造精良兵器?”
景澹道:“没有足够的铁,你知道,我百州铁矿稀少,历年来,煤和铁有将近五成都靠从平楚引进,两年前,平楚就开始削减输入我国的煤铁数量,如今,国内根本没有足够的煤铁来重新锻造兵器。月前,听说朝廷花重金从殷罗购进了一批兵器。”
景苍握紧拳头,道:“看来,平楚是早有预谋。”
景澹沉默有顷,道:“你知不知道,两年前,削减输入我国煤铁数量的政令,是即墨晟颁发的。”
景苍一愣,问:“在来盛泱协商买回赤嵌等三州土地未果之后么?”
景澹点头。
景苍道:“想不到,和他,终究是要兵戎相见。”
景澹道:“目前我最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宴泽牧。前不久,他在金煌造了一座高逾百丈的点将台,布告天下,以重金厚禄广征天下能臣猛将,与此同时,他奖励生产,高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草马匹。上述种种,其目的无不耐人寻味。”
景苍沉思一阵,道:“母亲说龙栖园的那名女子还在府中,从她口中可曾得到什么消息?”
景澹叹息,道:“她自苏醒后便整日以泪洗面,饮食不进。祉延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我便让祉延去劝说她,渐渐倒真的好了一些。她说,龙栖园的{炫…书—网醇中含有一种名叫瘾浆的东西,人一旦饮用上瘾,便再也离不开了,而且这种东西对人的身体极其有害,长期饮用会造成四肢无力神智匮乏,而且若瘾发之时不能立时满足,便会生不如死,痛苦万分。”
景苍心中一惊,龙栖园每日来往之高官达贵何止上千,如此说来,整个盛泱的上层岂不都被龙栖园给控制了?
心惊之余,他问:“无药可解么?”
景澹道:“有,不过方法只有宴泽牧才知道。而且,她还提及一个情况。”说到此处,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景苍。
景苍见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觉得奇怪,问:“什么情况?”
景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她说,清歌,也就是小影初到龙栖园时也是整天喝{炫…书—网醇的,不过后来她却戒掉了,疑是宴泽牧给了她解药。”
景苍愣怔。
景澹问:“小影从未向你提及此事么?”
景苍收回目光,半晌,摇了摇头,道:“没有。”
景澹不语,少时,道:“如此看来,工部尚书郑庸之所以在牢中触墙而死,只怕也与这{炫…书—网醇脱不开关系。若是,能知道那解药是如何配制的就好了,否则,一旦宴泽牧万事俱备乘火打劫,我百州,将自盛泱开始彻底地失去抵抗能力。”
景苍沉默,景澹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去问小影了,但此事小影从未和他提过,又关乎她和宴泽牧在龙栖园的过往,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叫他,如何开口去问她?
可眼下,这明明是唯一一条可以将盛泱从宴泽牧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的可行之道,若他碍于颜面不去问小影,一旦宴泽牧发兵攻打百州,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他就成了百州的罪人。
纠葛良久,他道:“有机会,我问问小影吧。”
晚上,刑玉蓉、景澹夫妇以及景苍景嫣一同在淬飨厅用了晚膳,晚膳过后,景苍正欲回自己的院子,景嫣却叫住了他,说,有话要对他讲。
两刻之后,景苍表情愣怔地回到自己的屋内,坐在窗下,不动不语。
五月二十,平楚安里的一座庄园内,小影,和一名美貌男子,衣衫不整地纠缠床榻间……
如何听,都觉得像是一个谎言,可……若非亲眼所见,从未见过玉霄寒的景嫣,如何能描述出他的容貌衣着?
五月二十,即墨晟大婚,小影和玉霄寒……
去年除夕,她刚刚对他许下承诺啊,她刚刚开始……正面地回应他……
心似被从中间剜开,痛得他想高声嘶叫,他霍的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银枪就来到后院竹林。
月影婆娑的竹林内,寒光如霜。
修长的男人衣袂翩飞,手中银枪舞得如寒风过境,又似梨花片片,枪头过处,如流星疾逝,闪烁的星光中,遮天蔽月的绿竹成片地倒下,月光失了阻碍,皎洁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抿唇,枪法一转,强大的气劲随着银枪走向倾泻而出,如朔风回旋,遍地尖细的竹叶雪片一般扬起,在他的枪刃碎成更细的叶片,飞霰般四散激荡。
如此持续了良久,他终于疲倦,凌空一个旋身,反手将手中银枪重重掷出,银枪如入夜时洒向人间的第一抹月光,带着肉眼捕捉不及的速度呼啸而去,横穿所有挡住它去向的修竹,最终“锵”地一声插入竹林边缘的一块青石中。
他喘息着,有些踉跄地后退,靠上一株绿竹,定定地看着被他毁得一片狼藉的竹园。
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对待过这片自己珍爱的竹园。
他仰头望月,舒泄了痛苦的心中不再有愤怒,呼吸着沁着竹叶清新的夜风,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中,他开始认真地思考。
他与小影相识至今,足足十一年了,她的性格,难道他还不了解么?
她若决定与他携手,绝不可能背着他与别的男子纠缠,或许,五月二十,她会因为即墨晟成亲而去安里观礼,但她绝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与玉霄寒缠绵床榻。
再者,这样的场景竟然刚好被景嫣看到,除了遭人设计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他都应该感到惭愧而非愤怒,他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陪在她身边,不能时刻保护她,到如今,竟然还因为片面之词而怀疑她,他有何面目自认非常爱她?若连最最基础的信任都不能给她,他有何资格在月光下信誓旦旦地向她起誓,此生,绝不负她?
他懊恼地伸手轻击着自己的额头,心中默念:景苍,你何时才能不这么冲动,何时才能处变不惊?
根据景嫣所言,小影也是看到了她的,那么,她必然会联想到景嫣会将此事告诉自己,她会不会因此而心有负累呢?
他要去海岛一趟,告诉她,他相信她胜过相信任何人,任何流言都休想教他背弃对她的誓言。
刚要回屋准备此事,脚步却又停住。
既然,他笃定此事乃是有人设计,那设计此事的人会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显而易见是破坏了他和小影的感情,按常理,他应该立刻气冲冲地去质问小影了。
如果他去质问小影,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
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
小影与李荥在一起,他去找小影,若有人尾随他,便可找到李荥的藏身之处。
而普天之下,知道他与小影之间的感情,又知道小影和李荥在一起的,除了他和小影之外,只有三个人——宴泽牧、即墨晟和玉霄寒。
玉霄寒也是被设计的对象之一,即墨晟不可能那样对待小影,剩下的,只有宴泽牧了。
先前,李荥在宴泽牧手中自尽,宴泽牧救不活他,便任由小影将他带走,如今,李荥在再生谷捡回了一条命,宴泽牧又想再从小影手中夺回他了。
宴泽牧,你果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啊。
他冷冷一笑,转而面色又凝重起来。
近期内,他不能去找小影,但他必须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写信去宽慰她?好似不太合适,毕竟,他不知道小影心中对此事究竟是如何想的。
该怎么办呢?
他伸手扶上一旁的修竹,沉思半晌,不得良方。抬眸,看到自己掌下的竹竿时,他倒是有了主意。
第215章 出逃
七月中旬,海潮比任何时候都汹涌。
小影独自坐在断崖上,汹涌澎湃的海浪从远方涌来,决绝而又别无选择地碎在她脚下的石滩上,扬起的水沫随着狂烈的海风细雨一般扑面而来,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襟。
从安里归来已近两个月了,她心事重重。
两个月的时间,她仍然想不明白宴泽牧为何要这样做。如果说,他想找到李荥,暗地里跟踪她就是了,他为何要导演那样一出戏,来破坏她和景苍呢?
景嫣一向恨她,此番回去,定然会添油加醋地向景苍描述她所看到的一切,不知景苍会作何反应,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会怀疑,抑或,会恨她?
他会不会因此来岛上找她,向她求证此事或是,向她讨要解释?
她如何跟他解释?只怕,如何也解释不清吧。
哦,如果他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无颜见他,尽管她并非自愿落得那般境地,可,毕竟,那是她自找的。
自去年除夕一别至今,又有半年过去了,她和景苍久未见面,如今,又发生这般误会,只怕,他会极其地伤心难过吧。
仰起头,她看着碧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会不会从此不再来了呢?他会不会如玉霄寒一般将她那枚名为情深的玉佩给退回来呢?
不管怎样,都是她对不起他……
她伸手捂住脸。
即墨晟成亲了,玉霄寒谁也不爱,景苍……或许再不会来,今后,只有她和李荥在此相依为命了。
心中既苦闷又惆怅,她移开双手,迎向那携带着水汽的海风,在一片咸涩的空气中闭上双眸。
“小影姐。”身后突然传来李荥的声音。
她收敛了情绪,回眸看他,却见他手中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盒,微微笑道:“有人送礼物给你呢。”
小影一怔,今天是六月十五,即墨晟的船又来了吧。
她早已开始在岛上种植蔬菜,放养鸡鸭,岛上的存粮也够了,也曾让给他们送物品的人回去告诉即墨晟,今后不必每个月给他们送衣送粮了,可那些人却仍然每个月都来。
小影接了锦盒,心中暗思,他新婚不久,怎么会给她送礼物?
李荥下去后,她打开锦盒,却见一支青绿的竹箫静静地躺在一尘不染的白绸上。
她心中又奇怪又不解,伸手拿起那支竹箫,看样子,倒像是新近雕刻的,打磨得十分精细,细闻,似还有一丝竹叶的清新,倒不失为一支好箫。
只是觉得不像是即墨晟送她的,没来由的,心中就是这样的笃定。
她轻轻地翻转着竹箫,眸光轻扫间,发现竹箫尾部竟然还刻着一行小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怔忪,这字迹,她认得,景苍的。
眸中突然泛起了泪,她又想哭又想笑,手执竹箫贴上心口,抬眸遥遥地看向大海深处。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什么也没提,什么也不问,只是告诉她,他心依旧,他,相信她。
小小的八个字,彻底拂去了笼罩她心头多时的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似比以往任何一天的都更灿烂。
如此的胸怀,如此的赤诚,令她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更令她,幸甚至哉,夫复何求。
枕霞关城防坚固,诸葛曚率军抵死坚守,双方僵持一个月后,都有些疲乏,六月三十日,左丘玄率军退回赤嵌暂作休整。
诸葛曚刚刚松一口气,又惊闻噩耗。
就在六月二十八日,一支近十万人的平楚军队,绕过了高耸入云的天峙山,渡过了湍急如瀑的峨江,突袭京北西北的安海郡,并以此为据霸占了安海郡之侧的黄松山脉中段。
詹锐一听当即就傻眼了,黄松山脉中段有他父亲在世时开采的一个大金矿,因其背靠东海,北面又有天堑一般的天峙山和峨江,父亲从未想过有人能攻占安海郡,故而没有特意往安海郡增派护矿的军队,因其地点隐秘,也没有像朝廷汇报。
如今平楚突然占据安海,如果百州的军队来援,便会发现黄松山上隐匿的金矿,届时,必定掀起轩然大波,而他,该如何应对?
自两年前第一次在龙栖园见到宴泽牧,他说,只要他不要忘记他的恩情,他便能助他坐上京北世子之位,之后没多久,他的兄长詹怀便死了。
去年,宴泽牧要他劝说父亲放弃姬傲改而支持姬申,父亲不答应,没过几天,父亲便也在自己的卧房暴毙,他终于坐上了京北王的大位。
但京北的贵族和军队对他这位新任的藩王并不满意,若非有姬申和宴泽牧的势力在背后撑着,他几乎连调兵遣将都做不到,此番,私吞金矿一事一旦被揭开,为求自保,姬申与龙氏一族必定与他撇清关系,而宴泽牧虽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