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形,那行走间的风姿,有些熟悉……
短短一段距离,他好似走了很长,长到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的心跳,又仿似很短,不过眨了下眼,他已来到亭下。
漆黑的发,漆黑的眸,如雪的肤色,如雪的气质,静静一个停步,便似一轮圆月乍现,瞬间驱散了这昏沉的暮色。
如此惊艳却又如此冷冽,只有,即墨晟!
她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瞠圆了双眸,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醒来后第一眼,竟然看到了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他。
更令她不安的是,看她的第一眼,他向来沉静的双眸中掀起的那股滔天情潮,仿似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绝世珍宝,被他在某个无意间,突然看到了。
他身形僵直,站在雪地中直直地看着他,风卷起了他的发梢和衣角,却无法吹乱他眸中那股不容错认的巨大狂喜,狂喜中,掺杂着深刻的伤感,欣慰,愧疚,痛悔……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神可以在一瞬间表达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让她后知后觉地惊颤起来,她缓缓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微凉,光滑,触感如此真实。
她的面具,被人揭掉了。
她突然想逃,想逃得远远的,不叫他看见,也不要看见他,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如此僵硬,以至于,在他那样的目光中,似乎轻轻转过身都难于登天,他的目光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她深陷其中,逃无可逃。
空气凝滞了,呼吸凝滞了,时间也凝滞了,令人窒息的对望中,却是他微微垂下眼睫收回目光,然后,轻轻侧首,对一旁的朱峤道:“你先去。”语调有些僵硬,却还算正常。
朱峤没有半分迟疑,转身急速离开。
天地间仿似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抬头看着她,一步步迈上台阶,登上亭子,缓缓走到她身前。
她垂着眸,无法正常呼吸,寒冷的空气中,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微微颤抖。
一件厚重的貂绒大氅,带着残留的他的温度,沉沉的披上她瘦弱的肩,将她整个身子包裹其中。熟悉的声音伴随熟悉的气息一起沁入她的脑海:“小影。”
这一声唤,如此亲切,却又如此沉重,仿似承载了他所有曾悲痛过,曾怀念过,曾牵挂过的记忆,最终碾碎糅合成这两个字,就这样轻轻的,却又重似千斤般地从那原本清亮的嗓音中沉沉逸出。
听到这一声唤,她有瞬间的眩晕,时空错乱地在她脑海中来来去去,让她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他和她这样对面站着,仿似一切都不曾改变,却又似改变了很多很多,有什么东西缺了一角,再也补不完整,又似有什么东西多了一块,再也剔除不掉。
面前不足盈尺便是她曾经十分熟悉十分怀念的强健而温暖的怀抱,她想不顾一切扑入他怀中痛哭一场,还未行动心却已痛得像在滴血。
她狠狠地咬着唇,抑得住哽咽,却抑不住泪。
泪如雨落。
心中却仍在想:他有何错?他委实是对我好的啊。难道,也要像失去义父一样等到失去他的那一天,才能静下心来在眼泪中追思他的好吗?
不,就在此刻吧。也许,她永不能放任自己再近他多一些,但,她该让他知道,她不恨他了,她记得他的好。
她背过身去拭尽了脸上的泪,然后缓缓转身,她原本想微微一笑,但知道自己笑不成,索性就吸吸微红的鼻头,轻声道:“晟哥哥。”
即墨晟看着她潋滟的双眸,天色依旧昏沉,但这一声“晟哥哥”,却驱散了他心中压抑已久仿若永生都挥之不去的阴霾,温暖阳光洒落心田的感觉,美好得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强抑着心中翻腾不休的情绪,道:“外面冷,我们进屋吧。”
小影轻点了点头,无比乖巧。
他的书房,整洁,简单,温暖。
小影窝在暖暖的长榻上,与他对面而坐,面前样式简单雕刻精致的小案上,雪白如玉的瓷杯中,热气氤氲,茶韵悠长。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那杯中浅绿色的液体,心中似有蚁爬,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
良久,听见即墨晟道:“四年了,我竟不知,你活着。”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下却似有积淀了许久的东西在暗暗汹涌。
小影抬眸,将目光定在他颈侧的一缕黑发上,轻声道:“幽篁门救了我,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即墨晟微微一怔,问:“那你是不是也服了情魔泪?”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没有。她们救我,是为了报我父亲之恩。”
即墨晟沉默。
小影抬头看了看他沉静的表情,低垂的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对景嫣浅笑的情景,心中隐隐颤抖得痛。
她强行抑住,问:“晟哥哥,我如何会在这里?”
即墨晟抬眸,瞳孔黑而沉,“昨日,你昏倒在我的马车前。”
小影娥眉微微一皱,问:“只我一个人么?”
即墨晟点头。
小影低眉,心中疑惑又起,少时,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即墨晟道:“正月十三。”
小影一惊,失声道:“正月十三?”
怎么可能?除夕她还在殷罗最南端,可短短十二天,她竟穿越了两个国家来到了平楚,是什么竟有这般惊人的速度?
即墨晟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小影抬头看着他,脑中百转千回,问:“晟哥哥,最近,你有什么行动么?”有人既然费尽心思非要让她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即墨晟面前,必定是她的出现能改变一些事情,于那个人有利,若能知道这件事,那她说不定可以猜出那人是谁。
即墨晟表情沉静,道:“没有什么行动。”
小影有些怀疑,即墨晟却问:“小影,如何一直不见阿媛?”
心似被刀尖扎中,瞬间疼痛难忍,她看着他,想起那天龙栖园中他风华无限的笑靥,她微微一笑,道:“她嫁人了。”言讫,伸手端起茶杯,茶,香,却更苦,一直苦到心里。
他没有多问,两人沉默一会,他白皙、骨节修长的指,握着一串紫色琉璃,轻轻放到她面前的案上。
她一怔,蓦然抬头。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幽柔,“若知清歌便是你,我早当物归原主了。”
她低眸,伸指拿起那串手链,紫色的莹润在她如雪的指尖轻轻流淌着,流光中,一点细微的瑕疵映入她的眼帘,她心内一紧。
燕九骗了她!这一条,才是真的。
她抬头,眸中抑了一丝愤怒,问:“他如何为难你?”
即墨晟微微摇头,道:“他没有为难我,我以为你知道。”
她攥紧手链,看着他,可他的神情委实无懈可击,良久,她低低叹了一声,道:“晟哥哥,今后,请你不要再为我,受人要挟。”
门上突然传来轻叩,只听朱峤在门外唤道:“少主。”
“进来。”即墨晟转眸,看着朱峤进了屋。
朱峤并没有看小影,直接向即墨晟禀道:“少主,朱程二位将军来了,您看……”
朱峤话说一半,即墨晟却伸手打断了他,道:“你叫他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来。”
朱峤扫了小影一眼,答应着正要退下,即墨晟却道:“慢着。”抬眸看向小影,问:“你想吃些什么?我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可好?”
小影点点头,道:“随便吧。”
第186章 解散幽篁
从即墨晟的书房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影在灯下细细地比对着两串手链。
燕九委实是做的精致,就连那丝线的颜色和绳结的系法都一模一样,要不是那点细微的瑕疵,根本无从判断这两串手链究竟哪一串才是她父亲留给她的。
她收起手链,眉头微蹙,不知燕九让即墨晟用什么作为交换条件才将这串手链给了他?虽然即墨晟不肯说,但她知道必不如他说得那般简单,否则,燕九哪里用得着费这心思?
如此想着,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这次莫名其妙被人带到他面前,不知又是因为什么,他定然有事瞒着她。
既然他不肯说,那她就去城中探探,说不定能得到些许线索。
计议一定,她火速出门,还未到前院,却见不远处长廊尽头有两人缓缓走来,她忙隐入一旁的梅株后,于缝隙中细看,原来是朱峤和池莲棹二人。
只听得池莲棹道:“明天就是出发之日了,想不到少主突然改变主意,不知要改到哪一天。”
朱峤沉声道:“我看少主是不会去了,不仅他不去,他还会阻止皇上继续打幽篁门的主意。”
小影心中一惊,幽篁门?
“为什么?前两日少主不是还跟朱程二位将军就剿灭一事作了详细计议么?”池莲棹疑惑。
朱峤冷哼一声,道:“为什么,今日少主见了谁?”
“你是说,那个长的很像昔日影郡主的人?”
“像?她就是影郡主。”朱峤道。
池莲棹停住脚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当日,她那般重伤,又掉进了怒江,根本不可能活。”
朱峤冷冷道:“我虽不知她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我确定那就是她。一看少主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又回来了。”
池莲棹沉默片刻,道:“朱峤,你当心了,我从你的语气中听出了你对她的介怀和排斥。你别忘了你曾因为对她动手而被少主驱逐过。”
朱峤微微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我控制不住,一看见她,就好像看到了少主的软肋。前几年,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少主虽久久无法释怀,但我心里踏实,因为我相信没了她,再没有人能奈何少主。可她竟然又活着回来了。”
池莲棹道:“你也别太笃定了,今日的少主不是昔日的少主。”
朱峤道:“你是没有看到少主的样子,我笃定,即使是今日的少主,依然愿意为她倾尽一切。”
池莲棹思索一阵,道:“如今,只怕找出究竟是什么人将她送到少主这里更重要,这个人对于她对少主的影响力一清二楚,若是少主的对头,这可是大大不利。”
朱峤皱眉道:“有她在,任何人都可能威胁到少主,这就是我为何始终接受不了她的原因。”
池莲棹微微沉默,少顷,道:“她若是对少主还有一丝情义,为何不离少主远一些?”
“情义?我看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理所当然的很,备不住哪一天又想起她的父仇,冷不防在少主心窝上捅一刀也不一定。”朱峤恨恨道。
池莲棹忙道:“噤声,若被王爷的人或是少主听到可不得了。”
两人当即停止对话沿着长廊走远。
小影黯然地回身,果真,他还是……
她咬咬唇,双足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向宝罗院飞掠而去。
远处,朱峤和池莲棹从廊柱后走出来,向这边看一眼,池莲棹问:“你说,她会怎么做。”
朱峤看看那隐入夜色的纤细背影,道:“我想,她会立刻离开。”
池莲棹道:“若被少主知道,你我免不了一顿罚。”
朱峤道:“我情愿。”
两刻之后,小影果真如他们所愿,独自掠出了即墨府,一路向圣女山飞奔而去。
来到圣女山上的石室,她点亮桌上的油灯,环视室内,看到床角几双崭新的绣鞋时,登时怔住。
她拿起一双,做工精致,色彩鲜艳,大小,正合她的脚。
她缓缓在纤尘不染的床沿坐下,当年,她赤脚而来,留在这里的旧鞋不合她的脚,想不到,他记得,即便认为她死了,他依然来打扫这里,并为她准备了合适的绣鞋在这里。
虽知不可能,但他还是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活着回来的吧。
晟哥哥……
泪眼模糊中,她仿若看到他蹲在她脚边,拿着锦帕轻轻为她擦脚底的泥,仿若看到,满地菊黄中,他嘴角带血,目光忧伤地看着她,仿若看到他眸色沉沉,轻声道:“小影,我对不起你……”
晟哥哥……
你如此歉疚,如此自责,如此委屈,可是,你何曾对不起我?
她仰面躺倒在石床上,任泪水无止尽的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濡湿床铺。
朱峤说的没错,她该离他远一些啊,这样,才能尽可能少的连累到他。尽管,她心里其实……
但她清楚,她不可以,她也做不到,她始终无法忘怀,即墨襄,杀了她的父亲,爷爷。
她可以原谅他,但她,不能放任自己去爱他。
她想,如果,他是喜欢景嫣的,那么,就让他们在一起吧,他住的地方,太静,太静了。
而阿媛,她相信,她必定也是希望他能快乐,能幸福的。
所以,从今天起,放过景嫣吧。
心很痛很痛,像是有人在强行拔除已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的一株幼苗,痛得血脉几乎要逆流。
但她又能如何?她自己种下,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