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一大桌子主子喜欢的酒菜。
迎着乌克善疑问探询的目光,苏浅兰大为羞赧,丢下一句“我先歇会”便逃回了先时暂居的庄子内苑。
别看四贝勒单独面对苏浅兰的时候大胆奔放,及至乌克善面前,他却也感到了一丝窘意,好在他身份阅历都不是常人可比,干咳两下便恢复了常态,跟平素一样谈笑着,将乌克善拉入了酒席。
略说过几句闲话,四贝勒便是对着乌克善开了口:“上回听说科尔沁有意将布木布泰格格嫁入盛京,却不知科尔沁对哈日珠拉格格的婚事又是何想法?哈日珠拉的年纪不是比布木布泰还要长些么?”
乌克善心头一跳,忙偷眼细瞧四贝勒的神情,想要瞧出些端倪。可惜四贝勒多年上位者的生涯,早已磨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除了一丝善意的关切,让人看不出别的。
“贝勒爷说的是,哈日珠拉是比布木布泰年长些,换作别家的女儿,十六七岁早该是为**母的年纪,只是……”乌克善苦笑一下:“哈日珠拉不同!她是科尔沁长老卜算命格尊贵无匹、活佛预言身系苍生之人,咱们如何敢替她作主婚事?”
“长老言之命格尊贵无匹?”四贝勒目光微闪,他只听过所谓红教活佛赠给哈日珠拉的十六字真言,倒没想到科尔沁族中长老也有类似的论断,不由惊讶的问了出来。
“是!哈日珠拉出生之时,天降瑞雪,父亲且又带领族人猎到罕见白鹿,族中长老便觉得她极不寻常,根据她的八字测算了三次,无不预示她的命格奇特,贵不可言!”
乌克善淡淡一笑,将当时的情形描绘了一番:“此事轰动全族,庆典持续了三昼夜,祖父大人感觉一个孩子受这般隆重恩宠不是好事,过后便刻意将此事压了下来,不许人再轻易提起,那头白鹿,更是放回了山林。后来长老去世,这事便也随着哈日珠拉的长大渐渐淡化。不料在察哈尔遇到喇嘛红教活佛,活佛又给了她十六字真言!”
说到这里,乌克善神情更形苦涩:“种种事迹,都表明哈日珠拉并非寻常女子,她的婚事……”
四贝勒呆了片刻,倏然一笑,缓声问:“却不知本贝勒可有资格,求娶哈日珠拉格格?”
乌克善一喜,他说这么多,便是想要替心爱的妹妹加重筹码,打动四贝勒,此刻终于得到四贝勒亲口表明求娶之意,差点便乐得哈哈笑了起来,忙正容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贝勒爷若真有此心,我科尔沁只会万分欣喜,断无不允之意!”
四贝勒端起杯盏,肃然敬道:“阿巴海是真心求娶哈日珠拉格格,绝无戏言!若能获得乌克善安达支持,阿巴海感激不尽!”言罢一杯烈酒欣然下肚,照出空杯以示诚意。
“好!干!”乌克善见他态度坦率干脆,大是欣赏,也端起酒碗来,一口干得点滴不剩,跟着四贝勒两人心照大笑,从姑父侄儿的关系转变成舅子姑爷,这份情谊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又更近了一步。
几杯黄汤下肚,乌克善却是又有了些微顾虑:“只是……这桩婚事,却不知大汗那里,会否同意?”
四贝勒眯了眯眼,淡笑道:“大汗那里,毋庸多虑,只需一封请求联姻的手书,便可交代过去!只是这手书,却要拜托令祖了!”
“请求联姻的手书?”乌克善“嘿嘿”一笑:“此事容易!明日午时之前,我便可将此书信亲手奉上!”
四贝勒面现诧色,照他想来,就算乌克善即刻便派出快马给科尔沁送信,嘱托首领莽古思写下向父汗努尔哈赤请求联姻的手书,再快马送回,最快也得四天,怎的乌克善却说明日就可拿得出来?
他却不知,科尔沁首领莽古思早在哲哲患病之初便已忧心于两族联姻之事,趁着纥颜氏往盛京侍疾之机,将表明了请求再度联姻之意的书信带到了盛京,预备在适当的时机呈递给大金国汗。
那书信乌克善是看过了的,上面只说想要再度联姻,至于请求联姻的对象,自然便是四贝勒,而想要嫁出去的女儿,则是指的布木布泰,不过信上对布木布泰只提了一句“我科尔沁之格格”,并没有点名道姓,若改说这位格格指的是哈日珠拉,却也能契合得天衣无缝。
之前纥颜氏秉承首领的意志,略向四贝勒提了提想把布木布泰嫁入四贝勒府的事,却遭到四贝勒婉拒,这封书信便是无用了。想不到峰回路转,竟然又可以派上用场,世事之妙,当真莫过如是!
两人都是得偿心愿,这顿酒喝得畅快之极,直到月上梢头,才尽欢而散。四贝勒次日还要办差,不便在庄子中留宿,便辞了出来,带着一干侍卫随从要连夜赶回盛京府邸。
苏浅兰和乌克善依着礼数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翻身跨上了马背。四贝勒凝望着苏浅兰柔美的娇面,竟是舍不得抹开眼去。
苏浅兰却是不得不按照侄女迎送姑父的礼节出来见他的,心下好生不爽,见他流连,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故意加重了语气催道:“时辰很晚了,您还是快些走吧!姑、父!”
乌克善经过一席推杯换盏的交谈,早已不再把四贝勒当作姑父,听到苏浅兰这般称呼,忙横肘悄悄撞了撞她的胳膊。“阿剌!”苏浅兰吃这一撞,杏眼圆睁,转向乌克善瞪去。
四贝勒正欣赏着苏浅兰即便嗔怒也动人的情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哈哈大笑,策马扬鞭,心满意足而去。
绿野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约定
乌克善和苏浅兰是在第二天返回的盛京城,依然住在蒙古馆内。四贝勒府那头由于四贝勒本人归府,纥颜氏和布木布泰也都回了馆邑,只留下信得过的人手照看服侍哲哲,每天定时探望。
纥颜氏总算空闲下来,宠溺的拉着苏浅兰关爱了半晌,苏浅兰腻够了,方才蹦蹦跳跳的回了下榻的屋子。
乌克善望着母亲,刚要开口说话,看看布木布泰还在纥颜氏身边站着,又忍了下来。布木布泰大眼睛一转,落落大方的笑着告辞,也跟在苏浅兰后头走出了偏厅。
“哈日珠拉这孩子,看着开心了许多!看来她这几个月在外游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戈尔泰那事,她终是……”纥颜氏欣慰的松了口气,女儿是开心或不开心,她这做娘的再也清楚不过。
乌克善轻笑问:“额吉可知道玉儿是为谁如此开心?”
纥颜氏听着他话中有话,不由诧异的向他望去:“你是说,她这番开心是有原因的?莫非她!”问到这句,人已惊得霍然站了起来,竟有丝慌乱的连问:“她又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她……她……”
“额吉您放心!放心好了!”乌克善知道母亲为何着慌,忙笑道:“这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好事?”纥颜氏惊疑的望住了儿子。
乌克善也不卖关子,直接向母亲说出了答案:“玉儿她这回却是喜欢对人了!四贝勒也已向儿子言明了求娶玉儿之意!”
“啊?!”纥颜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击呆了,忘形地一把抓住了早已成年的儿子,激动得手指都微微颤抖:“你说得是真的?玉儿,和四贝勒?四、四贝勒真开口了!他要娶玉儿?”
“是真的!儿子此番便是来向母亲言明此事,取出首领阿沃的亲笔书信,即刻转呈大汗,以便促成这桩婚事!”乌克善早就高兴过了,可见到母亲如此惊喜,他也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
纥颜氏闭上双眼,双掌合什,不由自主的祷念了好几句:“谢谢长生天保佑我科尔沁!保佑我的孩儿!谢谢!”
“可为何四贝勒……四贝勒竟会对玉儿……”纥颜氏欢喜的同时又疑惑不已,忍不住向乌克善探问。
“详情儿子也不知,不过儿子想来,他们两人早在上回玉儿在敖包无故昏迷那次,只怕就已有了交集。”乌克善原只是猜测,但这话一出口,却感到恍然大悟!当初四贝勒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种种焦急、关切、紧张等等情态,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纥颜氏被儿子一言提醒,便也跟他想到了一块,又是吃惊又是讶异:“怪不得他拒绝了布木布泰,原来他早已、早已属意玉儿?”
乌克善低声笑了起来:“额吉这回放心了?四贝勒对玉儿既是早有心思,定然不会亏待了玉儿!至于玉儿,儿子看她也只是口头倔强不肯承认而已,当着四贝勒的面,眉目间的欢喜可是瞒不了人去!”
“那孩子!跟我可半点也没透露……”纥颜氏失笑,连行动起来:“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你阿沃的亲笔书信找出来!”
屋中两人都没注意,偏厅外面,一名小丫头听完壁脚,急匆匆跑进内苑,将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全告诉了布木布泰。布木布泰听了,久久沉默不语,心中一阵失落一阵妒,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科尔沁部请求再度联姻,欲嫁格格辅助四贝勒侧福晋哲哲的书信当天便摆上了大金国汗努尔哈赤的案头。
努尔哈赤沉着脸色将书信看了又看,目光不由瞥向了一旁肃然而立的四贝勒,此刻他的神色平静如水,却是让人看不出啥来。
“你倒是跟科尔沁挺有默契,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看来,本汗不成全你也不行了?”努尔哈赤压住心头几分火气哼了一声。
四贝勒坦然望了父亲一眼,低头道:“父汗!欲取蒙古,先需稳定已投顺的漠南各部,科尔沁更是我大金通往察哈尔的门户,联姻一事势在必行!故儿臣欲给予新娶的科尔沁格格一个最高名份,此举必能获得科尔沁鼎力支持!于我大金西征林丹汗大有益处!”
努尔哈赤沉默下来,儿子的意思他明白,单娶侧室的话,身为和硕贝勒手握正白旗,早已开府建衙的四贝勒完全可以自行决断,根本无需事先征求自己的同意。但他的心思,显然并不只是想给那位科尔沁格格一个侧室名份而已,他这架势分明就是要迎娶继室!
“你挺看得起一个小小的科尔沁!”努尔哈赤冷笑一下,抛掉手里的书信,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忽道:“那位格格便是活佛所言的天命之人,未来皇后吧?”
四贝勒即便早有思想准备,这时也不禁心头一跳,缓缓抬起头来,诚挈的望住了努尔哈赤:“父汗!正因此女声誉独特,儿臣绝不能等闲视之,必得以最高礼遇娶之,方可令科尔沁心悦诚服!”
努尔哈赤哑然,他用天命之言挤兑儿子,除开内心不忿之外,便是想用这个刁难一下儿子,却不料四贝勒果真不负大金眼眸的美誉,反而利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准许他娶之以正妻之礼。那就算他有心跟儿子争夺此女,又如何能同理许之以大妃之位?
至于用此女的命格来暗责儿子有谋权篡位的企图……努尔哈赤暗暗摇了摇头。他早已不是当初正值壮年但大金刚刚建立,风飘雨摇时候的昆都伦汗,谁觊觎他的汗位他就跟谁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诸英稍露谋反之意,也被他雷霆拿下。
眼下的大金,格局已成,即便汗位旁落,也不会再掀起腥风血雨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而阿巴海也不是那逆子诸英,多年宠信、多年并肩作战,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儿子远比诸英孝顺懂事,德行威望更是诸英无法企及。
这些年来两父子其实早已心有默契,他根本就是把阿巴海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否则也不会将这孩子母亲的骸骨隆重迁出永陵,预备跟自己合葬福陵,更不会在战场上对他多番维护,轻易不让他涉险当年迁陵的一幕,此刻再度浮现努尔哈赤心头。
虽然他将建造福陵之事交给四贝勒来办,也算是向整个后金略微预示了一下自己心目中最看重的儿子是谁,但真正确立了父子之间某种默契的,却是在正式迁陵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气颇阴,凉风刺骨,一具一具的棺木由各旗的勇士扶着,浩浩汤汤移往福陵。他,努尔哈赤,在思念和悲痛中灌下了许多烈酒,醉眼朦胧中,将一幅黄幔盖上了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的棺椁。
黄色!皇家的标志!连他自己祖父母和父母的棺椁都没有得到这份荣耀,他却给了四贝勒阿巴海的生母孟古姐姐!只要不是白痴,都可以知道这意味这什么!所有人都为此露出了震骇难以置信的神情,包括四贝勒本人,但他更多的则是感动,多大的人竟湿了眼眶。
从那以后,四贝勒的声望便扶摇直上,权势地位再也不输于另三位和硕贝勒,但他的表现却完全不同于诸英的骄傲跋扈,他更努力、更沉默、更内敛,也更恭顺,完全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孟古!孟古!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真正的好儿子!
想起那个温良婉约的女子,努尔哈赤心中一片柔软,唇角不觉带出了一丝笑意,如果是她儿子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