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这个偷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家。”
沈壁君道:“人……我还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壁君道:“连城壁?”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沈壁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个美丽的神话。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壁。”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没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壁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可以去向他道歉。”
这也是她的真心活。
只要沈壁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沈壁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壁君会有这种反应,更没有想到沈壁君会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沈壁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样哭过·她哭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这种哭甚至比刚寸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这么样哭下去,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哭疯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壁君还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壁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个人都已停顿,麻木,僵便,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木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沈壁君没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伤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说错了什么,我……”
沈壁君突然道:“你没有惜,他的确不是夭宗的宗主,但我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还是个人。”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壁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个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奴,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壁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壁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孙。”
风四娘道:“连城壁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更吃惊,更意外,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壁君道:“因为……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还睡在他房里。”
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说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这种感觉。
她没有再问,沈壁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给我的那碗药。”“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没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追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个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折磨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仿若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果”,——你若明白这道理,以后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壁君道:“他想下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地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骗过他。”
——这也是“因”。
沈壁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青了的样子。”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
——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没有惊动你?”
沈壁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壁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冷。”
风四娘诅,“然后呢?”
沈壁君道:“我看装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很多事……”
那时他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壁。
因为连城壁就在她床前,因为他和连城壁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住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是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没有惊动她,还悄悄地替她盖上了被。
那时她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
还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惊扰过她。
他始终是个温柔和体贴的大夫。
想到这里,她已几乎忍不住耍睁开眼,陪他一起渡过这漫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指声。
连城坠立刻走过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炔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你们。”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沈壁君忽然全身冰冷。
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壁。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壁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连城壁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壁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个时辰。”
花如玉已穿自而入,吃吃地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春宵?”
连城壁淡淡道:“我并没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花如王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你不但要她的人回来,还要她的心。”
连城壁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这些话,沈壁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又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壁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壁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壁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壁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连城壁遭:“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王道:“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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