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会就此结束,下去吧!”
皇上圣口一开,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起身辞别,速速离开富丽堂皇的太极殿。
在一干人等全飞快的告退之后,大殿之上只剩下纳蓝和西垚国使者两个人遥遥相对。
他们两人隔着长桌对坐,像是两只猛虎在评量自己对手一般的静静打量着对方,没人肯先开口说话。
纳蓝伸手斟了一杯酒,一个巧劲推杯,酒杯便稳稳的来到西垚国使者的面前。
“朕还以为你的身分是中原而来的幻术艺人。”纳蓝也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在下是西垚国的二皇子,责任是四方游历,探察各地民情风俗,偶尔代表西垚国出使各国。”西垚国使者啜了一口酒,平实的回答纳蓝的问题。
“这么巧?才遇过你,你就出使本国?”纳蓝微一勾嘴角,但脸上全无笑意。
西垚国使者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他那金褐色的眸子毫无疑惧的迎上纳蓝凌厉的眼神。“其实是一半一半,任务是凑巧,但就算无此次任务,在下还是会找机会前来。”
“哦?”纳蓝手中一紧,仍是不动声色。
“在下有一事相求。”
纳蓝问道:“什么事?”
西垚国使者起身。“可否让在下在宫中暂宿些许时日,不知陛下以为如河?”
“你要留下来?”纳蓝微微皱起眉头。
他打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就心生不悦,总觉得他散发出一种威胁感,再加上碧蝉的事,更让他心有芥蒂,此次若不是为了两国合议之事,他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个男人进入宫中。
虽是心中百般不愿,可是以他来使的身分做此要求,他若真不让人住下,岂不是在国人面前贻笑大方。
“望陛下成全。”西垚国使者诚恳再道。
纳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既是西垚国二皇子,远来娇客,朕自是竭诚以待,只怕宫中规矩甚多,会怠忽了贵客,是以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海涵。”他嘴上说得漂亮,可心中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哼!住不惯最好,识相就早点自己滚,省得他赶人。
西垚国使者的眸子闪过一抹光亮,就算他听出了纳蓝话中的讥刺,也聪明的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是若有深意的浅笑道:“那罡天就谢过陛下热诚的招待。”
“扬葩蔌蔌傍疏篱,薄翅舒青势欲飞。几误佳人将扇扑,始知错认枉心机。”
突来的声音让碧蝉讶异的抬起头,不解的看向似乎有些面熟的来人,而后在认出的瞬间,她讶异的微张着唇,好半晌才出得了声,“你竟然听过这首诗?你怎么会来到这儿?你不是宫外的幻术艺人吗?”
“那是方便在下游历天下的一个身分,在下的另一个身分是西垚国二星子罡天。”罡天轻笑,俊逸的脸庞在平和之余还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斗胆前来,没有带上任何礼品,唯异国花草一株,但请见谅。”
碧蝉接过他手中的植物,看了一眼后轻笑的起身。一个知道她名字来源的人,很难教人不对他有所提防。
“鸭跖草?你连这花谱上排不上名的花竟然也知道,难怪你能知道那一首少人知晓的『碧蝉花』。”她轻笑。
他送给碧蝉的小草是一种名为鸭跖草的植物,因为是夏秋时节开花,色呈深蓝,也因状似蝉蛾,而有“碧蝉花”之称。
“那诗是我在中原游历两年,偶然听人说起这植物后一并听说的。”罡天语气平和的点头,对碧蝉的称赞并无一丝骄气。
“罡天?等等!你就是那个以西垚之国为中心,以制图六体做了『四方全览图』的罡天?”碧蝉倏地想起。她忆起曾在揽经阁看过那幅西垚商人必备的地图,还和崇之哥哥为了西垚国能有人做出如此精确而详尽的地图而好生讶异、佩服不已。
“我不知道皇后娘娘也看过在下的拙作。”罡天微微一笑。
“那可算不上拙作,能将裴秀的制图六体使用至如此精确,你那四方全览图还是我……本宫看过之最。”虽然碧蝉一向不爱以头衔压人,可毕竟对方是外国使者,若疏忽了礼节,只怕会贻笑天下,于是只得硬生生的将自称改成了“本宫”。
“皇后娘娘过誉了。”罡天微一作揖,“以皇后娘娘身在嘉愚王朝,能涉猎遥远中土制图之学,便教罡天好生佩服。”
“你才是真的厉害,你能做出这么精确的地形图,一定是走过很多地方。”碧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口气是极其崇拜的。
“天下之大,罡天走过只是小小一角,若要真能看遍天下风光,那恐怕是穷尽一生也难成,在下也只能尽力。”至天说道。
“尽力?那就表示你还会继续遍游四方?”碧蝉一脸的兴奋。“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游天下?”她脱口而出。
罡天瞪大了眼睛,随即微微皱起眉头。
“抱歉!你我非亲非故,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强人所难。本宫是向往目睹天下之奇,一时过于兴奋,才说出了这不情之请。”碧蝉看了他的脸色,才想起自己的要求未免太过唐突。
罡天不疾不徐的摇了摇头,他轻轻的扬起一抹温和的微笑,“如果这是皇后娘娘的希望,罡天定然允诺。”
“真的?”碧蝉惊喜的喘了一口气,但旋即又皱起眉头。“你为什么愿意帮本宫?”
“罡天此次前来,除了谛约,便是要还皇后娘娘一个人情,既是皇后娘娘开口,自当无任何推托的借口。”他看着她。
“人情?”碧蝉不解。她和这西垚国二皇子素昧平生,何时赊了他一个人情?
一抹欣然闪入罡天满是高深莫测的眼眸,“九年前,一品天上香,皇后娘娘还记得吗?”
碧蝉蹙起眉头,水灵灵的双眸打量着他那少见的金褐色眼珠,许久,记忆由心底深处冉冉而上心头,“你是那个被掌柜欺负的人?”
“没错,正是在下。”罡天轻轻点头。“受人点滴,罡天不敢或忘。若皇后娘娘之愿仍是与罡天共游天下,罡天自是照办,况且能有皇后娘娘如此博学之人相伴,一路上切磋所学,此行定然更为完满。”
“那真的是太好了!”碧蝉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原本少了崇之哥哥为伴,不但少了个伴,更少了个可以讨论研究的人,现下出现了一个罡天,恰好补上了这个缺,让她出宫计画几乎万无一失。
“只是罡天有一句话必须先说。”
碧蝉不解的看着他,“什么话?”
“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是归期,若皇后娘娘心中有所牵挂,还望皇后娘娘再行三思。”
他的话让碧蝉手一松,便让那鸭跖草落下地;罡天手一伸便捞起了那株紫色小草,轻柔的交至她的手中。
“牵挂?”碧蝉不自觉的重复。她理不清心头因他的话而突来的烦乱为何,只把那红艳的唇咬得又红又肿。
罡天的眼眸又莫测高深的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失望,他伸手由碧蝉手中的鸭跖草上拈了一朵淡紫小花,灵巧的别在她的发髻之上,然后双手作揖的说道:“罡天于三日后未时起程,若能有皇后娘娘相伴,是罡天的心之所冀。”
水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纳蓝所在的东清园,在斥退在场的闲杂人等之后,她一脸倾慕的看着纳蓝。
他那不怒而威的泱泱气势、粉雕玉琢的俊美容颜和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在在都令她心中有如小鹿乱撞。
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比他更令人心动的男子,这让她对那个除了脑子比她好一点、嘴巴比她坏很多、其余根本比不上她的女人又多了几分不服。以那个女人的条件,凭什么独占像她皇上堂兄这般的翩翩美男子?对这不公平的事,她心中早就愤恨不满,只是碍着皇奶奶对那女人的疼爱,加上又苦无任何扳倒的机会,才会让她忍气吞声这么许久,可今日总算让她逮着机会,终于可以一吐长久以来的怨气,而且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赶走那个讨厌的女人。
想到这儿,水仙不由得扬起一抹极为暧昧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皇上堂哥,那皇嫂和西垚国的使者在后花园私会呢!”
原本一脸无聊的纳蓝脸色陡然一沉,他缓缓的抬头望向她,霎时,手中的王杯“哐当”地碎裂,美酒由他的掌中滴落地上,他用力甩了一下手,空气中飘散的酒气浓得令人心惊。
“胡说!”纳蓝怒吼出声。
水仙被纳蓝双目中的怒火和如雷的吼声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可对那个相貌丑得根本配不上她皇上堂兄的女人的妒恨之心,让她仍是鼓着勇气说了下去,“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纳蓝紧紧握起了拳头,他的声音陡然化冷,空气仿佛也跟着凝结。“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纳蓝的脸色让水仙的勇气全然无踪,面对他那山雨欲来的脸色,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一种由背脊而上的寒意让水仙狠狠的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他是易怒的,可她不知道他也能这般发怒,那仿佛是十二月寒雪永封的大地般,只消一眼就要教人为之丧胆。突然,她开始后悔了,那往昔在她眼中的完美身影,此时此刻竟比夜又还令她感到恐惧。
“你说都说了,就给朕说清楚!”不同于平日一贯的火爆,纳蓝的声音又轻又柔,可其中的怒气却是非常分明。
“我……我只是看到皇……皇嫂在浔溯苑里和……和那个西垚国的使者……谈话,而且皇嫂还说……说……说……”
“说什么?”纳蓝大吼一声。
水仙被突来的声响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她忍不住以手掩耳、双眼紧闭,直觉的大喊出声,“她说要和那个西垚国的使者相伴游历四方!”
“什么?!”他的声音又低又柔。
纳蓝手掌之下的石桌刹那间四分五裂,上头的美酒、佳肴散落一地,地上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杯盘狼藉。
“我……”水仙被四溅的石块惊得抚着心口,急急退了好几步。她以为他在听到这件事时大不了将那个女人赶出宫,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生气,虽然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但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气,而且他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要将眼前的一切事物悉数捣毁般。
“你再说一次!她说什么?”纳蓝看向脸色发白发青的水仙,一字字的说。
“我……我……我……”水仙说什么也没有勇气再出声,就连这个“我”字,都像是用气逼出的变调声音。
“要和那个男人走是吗?”纳蓝的声音轻荡荡得像风一吹就在空中飘忽不定。
水仙吓得闭上眼睛、缩起身子。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俊美宛若天神的皇上堂哥,真正发怒起来竟然比阎王还可怖;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觉得,她是不是太低估了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是哪来的勇气敢和皇上堂哥对抗的呢?
当水仙再次张开眼睛时,整个东清园除了她,再无他人,只有眼前满地的凌乱证明刚刚的那场风暴并非是她白日无聊的南柯梦境。
碧蝉转着手中的鸭跖草,心中仍是为了那“牵挂”两字而轻漾不已。
人总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西垚国的使者到底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会让他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是早就明白宫中不该是她久留之地,现在能有机会一偿夙愿,能完成她行遍天下的梦想,那她还有什么好牵挂的呢?
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眷恋宫中奢华的生活,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只像是一座精美的牢笼。她情愿细嚼青菜野果胜过大啖山珍海味,她情愿亲眼目睹朝霞于万仞山群而起的千道金芒胜过拥有千两黄金白银……那她还能牵挂什么?
他吗?
碧蝉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笑容,摇摇头,拿起手中的鸭跖草,先是在胭儿红丝的大牡丹旁比了比,又在紫线寿香的巴掌大球菊的下头放了放。在这种满是奇花异卉的园子中,这小而不起眼的“碧蝉花”种在哪儿都嫌突兀。看来这鸭跖草还是适合生在野地河边,一如书中描述般的漫漫生成一大片——一如她也不合适生长在这华美的深宫林苑!
她伸舌舔了舔唇,那微微的刺痛让她轻抽了一口气,想是她想得太过入迷,何时将自己的唇咬破了也未曾发觉。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纳蓝的声音由身后响起,被吓了一跳的碧蝉没好气的转头白了他一眼。“是那西垚国的使者送的。”
“西垚国的使者?那你刚刚真的和他在这儿见面?”
碧蝉一点也没有发现纳蓝异于平常的森冷语气,仍是自顾自地点头,“是呀!他刚刚还在这儿的,如果你要找他,那你是晚了一步了。”
“他,朕定会去找,但现在朕找的是你。”纳蓝凝眼看她。
“找我?找我做什么?没人陪你吵架太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