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害怕。”
她还是不敢动,他也没有。
桌案上,橘红色的烛火,散发着热力与光芒,将蜡融化。那热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烫,但他已不再覆握着她的手,他只是摊着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觉盯着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苍白,柔弱、冰冷,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怵。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宽大厚实的手掌没有收拢,不曾紧抓,就只是这样摊着,几乎像是捧着。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满布着深刻的纹路,每一条皱折,都像是被刀子划过,那是只勤劳工作的手,和那个只会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样。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捏断她的手骨。
那个男人,就曾捏断过她的,可这男人,说他不会这么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迟疑着、踌躇着,然后她看见那一条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长,她看过它的全貌,她知道它们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不自觉的,她的视线顺着它应该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宽大的衣袖将什么都遮住了,但她记得,她知道它们如何在他身上反复、交错,如何蔓延至他的颈项,出现在领口。
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再次听见他。
“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看见他。
她看见他颈上的脉动,看见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涩的唇,唇边渗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双乌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么温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紧缩。
“我不会。”
他说,而她的视线,蓦然再次模糊、朦胧。
剎那间,知道他懂。
他受过苦,和她一般。
这个人和那男人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惧与害怕。
他懂。
烛光下,她的肌肤几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阗的白玉。
他可以看见,某种情绪,在她眼里流转,那黑色的瞳眸,映着他在烛光中的脸,彷佛似在这时,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她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
她的眼里浮现水光,他能看见。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汇聚、滑落,一滴。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脱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可如今,泪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见他在邻室活动的动静。
恍惚中,彷佛还能看见他那张粗犷的脸、炯炯的眼。
她闭上眼,感觉热泪成串滑落。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
我不会。
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轻轻包围着她,缓缓融进胸口,渗入心中。
这一夜,泪如泉涌。
我不会……
第5章(2)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嫩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该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楣。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脱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狗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诉他们,他不干了,然后他就可以转身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就这么简单。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骂一声。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头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欢酒,她不喜欢酒鬼。
狗屎,他管她喜不喜欢什么,他真的应该就这样走出去。
没错,真的应该。
深吸口气,他抛下那没来由的罪恶感,起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会去找壶酒止痛,然后离开这里,去过他逍遥又快活的日子。
天一亮了。
她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意外的入了梦乡。
再醒来,阳光已透窗而进。
她起身梳洗,穿上外衣,将长发挽成简易的髻,再戴上帷帽,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门紧闭,没有传来一丝声息。
她停在他门前,半晌,才有勇气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她再试一次,还是一样。
白露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但显然这只是她另一个自以为是。
她转过身,打算先下楼去吃点东西再说。
行过廊,她下了楼,谁知却一眼瞧见,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
不由自主的,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那乌黑茂盛的发如野草一般强韧,高壮的身躯就像座小山一般,挡住了快半个窗景。
明明,还隔着大半个饭厅。
心跳,不知怎,跳快了些许。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脸背着光,她看不太清,然后下一剎,她看见他拉开了嘴角,露出了白牙。
那是抹笑。
不由自主的,她举步下了楼,来到他身前。
“早。”他看着她说,替她从筷筒里拿了双竹筷,放在桌上,靠窗的那边:“坐啊。”
那儿,背对着窗,客栈外的人们,瞧不见她的脸。
她走过去坐下,还未出声,已听他扬声和小二哥点了菜。
“小二,来碗豆浆,再加一笼汤包!”
“得,马上到!”
才坐下,她就嗅到了那丝酒臭,原以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但大清早的,没人桌上真的摆上了一壶酒。
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着油条,喝着豆浆,笑看着她,瞧着和前些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盯着他,要自已忍住,别多说什么,但是当小二哥咚的一声将豆浆和小笼包放上桌时,她终于还是脱了口。
“你喝了酒?”
“我腰痛。”
“余大夫给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
“那没有用。”
她拧起了眉,抿唇不语。
见她沉默,他瞧她一眼,她已垂下了眼,小手握着小二哥特别为她附上的调羹,却没有喝。
晨光下,她眼帘低垂,素白的小脸看起来更加如冰似雪,无形的紧张,从她身上扩散开来。
知她不信,他喝了口豆浆,方解释道:“几年前,我被人刑求,对方为了套话,以大量毒酒将我强灌,虽然侥幸不死,但所有的止痛丹药对我都失去了效用。”
她一怔,抬眼。
他轻哼一声,自嘲的苦笑着道:“讽刺的是,从此之后,只有酒能令我的痛觉有暂时麻痹的效果。”
瞧着他满布血丝的眼,和那抹苦涩的笑,她一时无语。
他收回视线,将油条浸到豆浆里,再放入嘴里咀嚼。
客栈里,人声鼎沸,过往商旅们来来去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酒喝多了,会伤肝。”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的说。
这一句,让她心口蓦然紧缩。
那一剎,晓得他真的知道,但太痛了,不得不喝,他只能在剧痛与伤肝之间做选择。难怪他刚被救起来那几日,会高烧不退,因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药,都没有效。
所以,他才要喝酒,喝酒麻痹难忍的痛。
“你放心,我没有醉,我很难喝醉,今天不需要驾车我才喝的,明日要回去时,我不会再喝。”
她知道他没醉,虽然身有酒臭,但他的手很稳。
看着那个大口大口的喝着豆浆,吃着烧饼油条的男人,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以酒止痛,只会越喝越多,终有一日,不是酒会先对他无效,便是他会先因酗酒而死。
但她想,他显然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
“或许今天,你应该在客栈里休息。”她提议:“我可以请掌柜找个丫头陪我。”
“在他们忙得快哭爹喊娘,恨不得能多生两只手的这时候?”他挑眉,好笑的指着身边汹涌的人潮问。
她知道他说的对,这几日是客栈每月最忙的时候,非但住房间间客满,就连这楼下的馆子,也少有空位,每一张桌子,几乎是只要有人起来,便立刻有人跟着坐下。这还是区为现在还早,若再晚点,和生人并桌一起更是常事,只要还能挪腾出个位子来吃个饭、歇歇腿,没人会在乎那位子有多小,当然客栈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
她自己空不出人手,怎能要人多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