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丫头,前几年都在江南学艺,几日前才学成归来。”他啜了一口热茶,才又继续说道:“我曾经许诺,只要这些丫头们从南方学艺回来,就要让她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雷贯天粗声打断。
“我不管你先前有什么打算。总之,今天我非把人带走不可。”他倨傲的答道,独眼中透露出势在必得的决心。
严耀玉也不以为忤,耸肩笑了笑。
“如果将军不介意,那就无妨了。”他温文有礼的答道,又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品茶,显然是不打算再开口了。
眼看最后一丝希望之火也灭了,丁儿万念俱灰,颤抖的吐出一口气,软绵绵的挂在雷贯天的手上,不再浪费力气抵抗。
哀伤的泪水滑下粉嫩的脸儿,她可怜兮兮的抽泣,觉得自个儿的命运真是悲惨极了。
昔日有花木兰代父从军,而如今她刘丁儿则是“代父被吃”,虽然也算是孝女一名,足以名留青史。但是,花木兰还可以衣锦还乡,她却极可能连块骨头都不剩啊!
确定新娘子到手之后,雷贯天抓起软绵绵的丁儿,把她扛上宽阔的肩,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转身就跨出书斋,笔直的往外走去。
被倒挂在他肩上的丁儿,绝望得频频啜泣,只能勉强抬起小脑袋,透过蒙胧泪眼看著亲人们,在心里无声的道别。
呜呜,爹爹,再见了。
呜呜,姐姐们:水别了。
呜呜,少主,丁儿要恨你一辈子啦,呜呜呜呜——
在一片静默中,大队人马扛著丁儿,轰隆隆的离去。直到那群铁骑远去后,刘家姐妹们才敢放声大哭,一时之间书斋内哭声震天,吵得屋顶都快掀了。
在女娃儿们的哭声中,严耀玉徐徐喝尽手里那碗茶,接著撩袍起身,也朝书斋外走去。
“走吧!”他说道,示意三姐妹们跟上。
“少主,要、要走去哪里?”甲儿走过来,哭得直打嗝。
“去替丁儿筹嫁妆。”
“丁儿不用嫁妆啦,她需要棺材。”乙儿坚信,只要一出京畿,小妹就会被那个可怕的独眼男人吃掉。
“呜呜,她会被吃得光光的,连棺材也不需要了。”丙儿更悲观。
愈想愈是伤心,姐妹们又哭了起来,抱在一起哀悼那即将被啃得光光的小妹。
严耀玉却笑而不答,信步往外走去,脑中已在盘算著,该替那小丫头筹备哪些嫁妆。
一路之上,他微扬的嘴角,始终噙著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二章
风声呼啸,马蹄飞踏,转眼间大队人马早已离开京畿地界。
虽说是阳春时节,但是入夜之后,郊野气温骤降,还是让人冷得直打颤。雷贯天“挟持”著泪眼汪汪的丁儿,一路往北奔驰。
事实上,她的眼泪从踏出严府大门后,就没有乾过。
直到这会儿月落乌啼,雷贯天在一条溪流旁勃马停蹄,宣布在此扎营休息时,她还是在哭,双肩因为抽噎,不时一抖一抖的。
溪流之畔,有处平坦的空地,四周有密林做遮掩,还有几颗巨石屏障,是扎营的最好地点。他在巨石旁停马,俐落的翻身落地,还把马背上的丁儿拎下来。
才一下马,她就以火烧屁股的速度,连滚带爬的逃开,紧缩到巨石之下,眨巴著那双盈满惊惧的眼儿,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一脸绝望的看著他。
他拧起眉头,跨步插腰,半眯著独眼看著她,覆盖在嘴上的入把胡子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开口——
“哇,不要、不要——”她哭著猛摇头,根本没办法分辨,他张嘴是想说话,还是要咬人。
浓眉间的结拧得更紧,雷贯天无言的抽出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满月的银辉下,映出一片森冶的光芒。
丁儿倒抽一口气,吓得没了声音,只能眼睁睁看著那把匕首朝她挥来。完蛋了!她要被杀了!啊、啊,救命啊!她要被——要被——
咦?!
眼前银光乱闪,匕首在他手间翻转飞舞,却只是割裂她身上五花大绑的嫁裳,没有伤到她分毫。那件绉巴巴的嫁裳,转眼就成了几块破布。
解除她身上的束缚后,雷贯天迳自起身,取下马鞍上的长弓与箭囊,就往密林中跨步走去。
丁儿瘫坐在巨石下直喘气,望著那消失在黑林里的高壮背影,还没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就瞧见那些样貌凶恶的男人们,早已迅捷的生起熊熊篝火,还从马背上拿下一口好大的深锅。
一看见那口锅,她的眼泪又给逼出来了。
先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等等仪式,她可都被雷贯天压著小脑袋做过了。只是,别的新娘子在仪式之后,是娇羞的被送进洞房,而她却是要被送进大锅!
看著篝火愈烧愈旺,大锅里的水冒出阵阵热烟,丁儿啜泣的声量也逐渐上扬,泪珠像是阳春小雨似的,浙沥沥落个不停。
孙虎持著杓子,往锅子里探了一眼,确认热水滚沸。巨石旁的嘤嘤啜泣,让他好奇的回头,一双虎目在瞧见那张带泪小脸时,讶异的瞪得好大。
旁边的江一刀拿出皮囊,朝沸水里搁花椒与白盐,随口就问了一句。
“怎么了?”
“这颗小肉包还在哭呢!”
“不会吧,她都哭了大半天了。”江一刀也回过头来,一问一答之间,用的都是毛乌素大沙漠以北,蛮族们通用的语言。
虽说他们这群人都是汉家男儿,但是久住北方,跟蛮族们交流混处多年,早巳入境随俗,说起蛮语顺口过汉语。如今,才刚离开京城地界,就不知不觉改了腔调,说起北地的方言蛮语。
“什么肉包!”独臂的霍达走过来,不留情的各赏两人一枚爆栗子。“她可是咱们的主母。”
旁边的几个人,扎好简陋的营帐,绑好马匹后,也纷纷聚拢过来,在丁儿旁边围了大圈。
“她在哭什么?”
“大概是肚子饿了吧!”
“唉啊,笨蛋,姑娘家成亲,都是会哭的。”
“不对吧,我看她不是因为成亲才哭的。”瞧这小女人的表情,不像是娇羞,倒像是恐惧呢!
孙虎摸摸脑袋,忍不住插嘴。
“我姐成亲的时候,可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还乐得连花轿都不肯坐,直接跳上马奔去夫家。”
“那是因为,你大姐嫁的是我。”霍达冷静的补充。“她没哭,倒是我哭了。”
这群剽悍武猛的战士们,像是参天巨木似的,耸立在她身旁聊得兴高采烈,还不忘偶尔低下头来,轮流凑近大脸,对著她龇牙咧嘴,挤出自以为亲切和善的笑容,压根儿就没料想到,她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啥。
透过她泪汪汪的双眼望去,他们的笑容看来,可都不怀好意。
那些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在讲啥,丁儿提心吊胆的猜想,他们是不是正在讨论,该要怎么料理她,煎煮炒炸或火烤?还是——他们在商量,哪个人要吃她的手、哪个人又要吃她的脚?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转啊转,她心惊胆战的抖啊抖,笨拙的把手脚都缩卷起来,就怕他们讨论完毕,就要扑上来咬她——
啪!
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几只用麻绳绑好的野兔子,陡然从天而降,被扔到大锅旁边。
巨大的黑影,从密林中踏出,雷贯天走出密林,一头的黑发与黑须,在火光映照下,蓬乱如狮子的鬃。他的手里还提著一只肥美的野鹿,鹿首被一箭贯穿,早已没了气儿。
“这也拿去煮了。”他沉声下令。
兔肉很快的下了锅,丁儿跪坐在巨石旁,用小手拍拍自个儿心口,安抚因为紧张而紊乱的心跳。
呼,不怕不怕,他们今晚要煮的是那些野味,而不是她。
只是,既然有了她这现成的“食材”,为什么雷贯天还要去猎这些野味?
她困惑的探过脑袋,看著那个独臂男人,俐落的把鹿肉斩块下锅,肥滋滋的鹿肉,在热锅中翻滚,还泛出一层油花。
搁在心口的小手,不由自主的往下溜。丁儿尝试的捏捏自个儿肚子上的软肉,怀疑雷贯天是嫌她还不够有肉,才暂时留她一条小命,打算多养她几日,把她养得肥美些——
“那是什么?”醇厚低沉的嗓音,突然从脑袋上方传来,吓了她一跳。
“啊?”
“你脖子上的伤。”黝黑的巨掌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拾起头来,半眯的独眼,审视著白嫩肌肤上的刺眼红痕。“在哪里弄伤的?”他不悦的问道,热气喷拂到她脸上。
“那个——那个——就是——呃——”丁儿困难的吞咽口水,看著那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却不敢开口明说,只敢怯怯的伸出指头,指著他那一脸的乱须。
这一路奔驰,雷贯天始终紧抱著她,那把又粗又硬的胡子,就在她水嫩的肌肤上刮来刮去,让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跟一只剠帽绑在一起。
他立刻明白了。
“你怎么不早说?”雷贯天粗声质问著,口吻里充满愠怒,不但丝毫不懂得反省,反倒还怪她“知情不报”,没有尽早提出抗议。
丁儿敢哭不敢言,只能委屈的咬著唇瓣,在他暴躁的责问下,又默默淌出两眼的泪。
雷贯天连声低咒,跨步走到鞍袋旁,掏出一盒金创药,丢到她面前,冷声下令。
“拿去抹在伤口上。”
“嗯?”她用手背抹抹眼泪,发出困惑的鼻音,先是看看那盒药膏,接著又抬头看看他,迟疑著不敢伸出手。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难道要我动手?”
一想起他那青筋贲结,像是能轻易捏碎她颈子的大手,即将亲自为她“服务”,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用,我我、我、我自己来来来来就好了……”她结结巴巴的婉拒他的“好意”,探手抓起那盒药膏,一寸寸的后退,努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还用尽全身的力气,拚命摇晃小脑袋。
这么显而易见的恐惧,让雷贯天脸色满布阴霾。
他抓抓粗硬的胡子,发出连串低咒,然后一旋脚跟,头也不回的再度走入黑漆漆的旷野。
这一次,雷贯天去得更久了。
篝火由旺盛逐渐转弱,羹汤终于足了火候,男人们围在汤锅旁,个个垂涎不已。而缩在角落的丁儿,趁著他们无暇分心时,偷偷摸摸的站起来,用乌龟行进的速度,很缓慢、很缓慢的往营火旁的草丛走去——
那个可怕的独眼男人久去不回,恐惧与压迫感大幅减轻,一个大胆的念头,悄悄的浮了出来。
唔,虽说他们暂时不吃她,她还能留著一条小命。但是,难保哪一天猎不到野味时,他们就不管肥不肥美,直接把她这个“储备粮食”扔进大锅里煮!
一步、两步——
她看著幽暗的郊野,不敢回头,偷偷摸摸的越过那些男人们的身后。
三步、四步、五步下——
绣花小鞋离草丛只有一步,身后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呼喝嚷叫。
丁儿全身僵硬,紧张兮兮的转身,却见霍达含笑挥手,大方放行,还回过头,赏给那个喝住她的男人一拳,惩罚他的不识相。
一阵热潮涌上双颊,粉脸羞成了红苹果,她立刻知道,对方是误以为,她想进草丛去——呃,嗯——解放——
只是,为了保全小命,她也没时间害羞了,只能将错就错,红著脸冲进草丛里。
营地四周的野草茂密丛生,有几尺的高度,只要踏进几步,就算是个大男人,也会在转眼间没了踪影。
丁儿起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往里头走,偶尔还不安的回头,确定那些人全忙著吃饭,没有追上来逮她。然后,缓慢的步伐逐渐加快,她屏住呼吸,愈走愈快、愈走愈快——
最后,她开始拔足狂奔!
夜凉如水,黑漆漆的荒郊野外传来一阵骚动,几尺高的野车循线往两旁倾倒。
脚步声逐渐逼近,一个粉润的圆脸少女,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急呼呼的冲出倾倒的野草,往另一丛更茂密的草堆里钻,不分东西南北的乱跑乱绕。
呼呼,她要逃!逃得愈远愈好!
少主那么没良心,她肯定是不能回严府了。唯今之计,只能南下,去找她心爱的旭日公子求救!
按照夫人订下的“课程”,旭日公子如今该是暂住在苗疆,卸下京城第一贵公子的身分,跟著蛊王专心学习商贾之术。她只要能爬到苗疆,找到蛊王当靠山,就能保住一条小命。
只是,在找到前往南方的道路前,她得先走出这片该死的草丛!
天边明月露脸,四周慢慢亮了起来,她隐约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从无数的野草之后傅来,虽然微弱,却很清晰。
水声?
丁儿停下脚步,抓住两旁的野草,狐疑的侧耳倾听。
怎么会有水声呢?她是不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