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老人显然同样地各自锺爱那个小的,所以他们鼓起勇气,让他们得以见面。这种事出于年青人的话,毫不稀奇,但出自老年人身上,意义大不相同。因为年纪大的人总是不敢冒险,没有不顾一切的冲动。自然勇气最大的还是阿春爷爷,他定必晓得假如闹出事,他就将失去周家的田地,生活顿失凭藉。而他居然还敢冒险,可见得他性格强毅过人,也怪不得阿春比男孩子还刚强了。
他们低声谈到那个作威作福的舅老爷李腾之事,却瞒不过薛陵的耳朵。不久,他便晓得了这周府二老爷的李夫人,本来出身低微,先是侍妾,其后发妻亡故,才扶为正室。李夫人的弟弟李腾曾经流浪江湖,杀人亡命。现在得到周府荫庇,当起老爷,但习气未除,强悍狡猾,周家上上下下都很怕他。
薛陵突然收回注意力,闭起双眼,倾听着屋子里回绕的甜美歌声。阿春唱的是乡间的民谣,她的嗓子十分甜美悦耳,充满了淳??的感情。登时连薛陵这等踏遍天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也不由得完全沉醉了。
这些北方农村中流行的小调,薛陵亦很熟悉。可是印象业已模糊。但却正因印象模糊,才会勾触起许许多多的记忆,心中不时闪现过一幅幅久已忘怀的儿时景象,父母、亲友、房舍、田地等等许多飘渺的印象,混合成一种温馨的凄凉。
回忆中的一切景象,都是他曾经亲自历经和生活过,然而此生此世,永远不可复得了,别说父母亲友都已亡故,即使不然,但凡已经过去之事,亦不可复来。
他无限凄怆地倾听着,热泪盈眸,不禁??落。除了他本身的伤情之外,那阿春和廷高可以预见的命运,亦使人同情悲感。他们终将分开,可能一生也不再相见,而各自走向自己的命运轨迹。但日后当他们听见这熟悉的乡间歌谣之时,他们亦将勾起少年情味,温馨而凄凉。只是其时他们都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种悲情,只有独自回味沉醉。言语文字,都无法描述。即使可能,别人也感受不到这种滋味。
突然间,他发觉情形有异,但他身在天花板上,自然没有法子查看。甚至他如何发觉情形有异,一时尚不大明白。
转眼间,他已晓得是什么一回事了,敢情是他灵敏无比的听觉中,忽然失去了厨房那边传来使人快活的闹声。这自然是因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故,厨房那边才会蓦然消失了一切声音。
他立刻联想到周府中的恶霸李腾,错非是他出现,绝不会突然寂寂无声。自然,他的出现与阿春和周延高相会有关。
阿春美妙的歌声恰恰停歇,廷高醺醺然道:“啊,真好听,我……我……”他想怎样,竟没说出来。
院门口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都面色发白,呆呆地望着面前那个粗壮的大汉。这个大汉衣着华丽,可是满面横肉,眼光流动,一望而知不是好人。他腰间插着一把连鞘短刀,刀鞘上有些珠宝玉石作为装饰,甚是贵重,但仍然是一种使人震慑的凶器。
他伸手一推,两个老头子站不住脚,踉跄分开。其中一个惊叫一声“舅老爷”,但这凶悍大汉已跨入院内,游目四顾,眼睛很快就停定在虚掩的门口。
这一道虚掩的门还有数寸空隙,不过屋内黑暗,外面光亮,所以瞧不见内中景象。
他冷笑一声,一跨步就到了门口,抬腿??去,房门大开,登时发现了屋中之人。
但他却流露出惊讶之色,因为房内只有一人,而且是个小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大眼睛中闪动看忿忿而又惊异的光芒。
这个华衣大汉正是李腾,他当然不是无意闯到,而是得到秘密消息,赶来抓住这对小情侣,证据确凿之后,他就可以施行勒索了。这一点用心连他姊姊亦不知道,??以为他帮自己孩子的忙,谋求老太爷名份下的财产。
李腾四望一眼。迅即退出,跃上院墙游望,都没有丝毫影迹。他乃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物,假如是那孩子越墙逃走,决计躲不过他的眼睛。
现下全无迹象,他可就认为是消息错误,周延高根本还未到此与这女孩子幽会。但他到了什么地方?为何先前遍寻不着?
如若是普通的流氓无赖之辈,定会向阿春询诘。但他却不这么做,认为只要回转去覆查周延高的下落就行了。假如他在这儿躲起,决逃不出他的掌心。
李腾一转身回到院门口,狠狠的瞪了老家人周老福和阿春爷爷一眼,厉声道:”你们不许离开这儿,那女孩也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两个老头在这个凶神恶煞面前,只有唯唯的份儿,那敢抗辩。
李腾转身便走,但谁也不知他真的走开抑是躲在旁边,那两个老人更是不晓得院内房中的情形,骇得索索直抖,面无人色。
周府之内屋宇无数,人口众多,想在这么巨大的宅第内找一个人,当真十分困难。不过李腾乃是早就查过各处,都不见廷高踪影,方始到这边来。他唯一不曾查过的地方,便是这周府真正的主人老太爷的院落,这老太爷曾出仕朝廷,位极人臣。眼下门生故旧,都是显要大吏。因此,本城府县上仕,皆须登门拜候,声势显赫。连这强悍的李腾也十分畏惧于他。
他算计廷高除非到老太爷的居所去,否则一定匿藏在那女孩子附近的地方。现下但须往老太爷那座院子探听一下,便知分晓。不过他可不敢冒然闯入,老太爷经常有一群清客,若是正在谈论学问之际,他闯了入去,定会受到斥责。
是以李腾还不晓得应该如何查探,要等到其时才见机行事。
他很快就奔过一座水阁,忽见一人从月洞门出来,正是金环束发的周延高。李腾一言不发,迅即回转头,差一个人去告诉老福他们可以离开。
一场大祸就此消弭,但在周延高和阿春而言,却并非从此得到圆满的结局。
他爷爷走到房门,道:25页毁损,无法辨认“阿春,咱们回家吧!”他目光闪动地四下瞧着,不见廷高踪影,大为惊讶。但他认为回家再提这事较妥。
阿春坚执地摇摇头,道:“再等一会,爷爷,让我自个儿再等一会。”
老人泛起怜爱之色,退出院外。阿春坐了一阵,默默不作一声。
天花板微微一响,薛陵飘落地上,疑惑地瞅住她,问道:“你为何还不回去?”
阿春目光转到这个年青英俊而又奇异的人的面上,说道:“大爷你是谁呀?”
薛陵道:“回去吧,不要多问。”但她摇摇头,眼中露出固执的神情,使他觉得十分奇怪。
薛陵禁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还不快点回去?”
阿春道:“大爷你是谁?”
薛陵耸耸肩,心想女人真是奇怪不过,那怕年纪只有十三四岁,也教人不易测透心思。
他道:“我叫薛陵,是别处地方的人。”
阿春道:“你为何要躲在这儿?”
薛陵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事。”
阿春又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话。薛陵又奇怪,又有点服气。因为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坚强的性格,她想做的事,别人很难阻止,除非是使用暴力。
他道:“我告诉你也行,可是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你要问?”
阿春道:“你躲在这处,可知是怕被人瞧见。但刚才为了帮助我们,却肯出头,所以我知道你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我要想法子报答你帮助你。”
她说得很坚决,因此薛陵笑不出来,反而十分感动。突然间,又觉得他有责任使她不致于终身平凡地虚度,须得她出人头地,不像一般乡下女孩子那样埋没。
他肃然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看你没有什么地方帮得上我的忙。”
阿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出点力的,我会烧饭,或者替你洗衣服,又或者是替你跑腿带个讯等等。”
薛陵点点头,道:“你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这些地方连我也没想到。好吧,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带个信讯一个人,但是路程很远,不知道你出过门没有?”
阿春道:“你别管我出过门没有,多远我都走得动,你说吧!”
薛陵道∶
“你到开封城西郊外一座古寺之内,找到一个姑娘,她姓齐名茵,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停歇一下,见她抿紧嘴唇,露出十分注意聆听的样子。心中无端觉得这个女孩子一定可以达成任务,便又道:“你告诉她说,我准备在这儿藏上二十余日,直到限期已过,才展开反击,教她耐心等候,不必??念。顺便又告诉她说,一切都十分顺利。”
阿春闭目默记他刚才的话,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道:“我记住啦!但薛大叔你真的一切顺利么?”
薛陵道:“当然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地方藏身,除非是对头们不避忌讳,公然大举搜宅,才会威胁到我呢!”
阿春道:“那么你在这二十多日之内,不要吃东西么?”
薛陵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就算饿上十天八天,只要有水喝,便全然没事,你信不信?”
阿春道:“你的本领大极了,我当然相信。”
薛陵便笑道:“那么你想不想学点本领?”
阿春大喜道:“我以前常常想到自己一辈子这样地活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大叔你肯教我本领么?”
薛陵道:“不是我,是齐姑娘,你自己想法子求她教你本领,她的本事比我更大。而且你们都是女的,也更方便了。”
阿春满面俱是欢欣之情,她彷佛已瞧见了自己璀灿的前途。她已碰上了跳出那个平庸枯燥的生活圈子的机会了,而她亦是有决心达到目的之人。
薛陵再把如何找到那座废寺的路径说出,又警告她说,对头是当今之世最厉害的人,一切都要小心谨慎,决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口风。
阿春去了之后,薛陵颇觉宽心。因为终于有个信差得以与齐茵联络,一来释去她的忧虑。二来她或者会忍不住而离寺找寻自己,陷入危机之中。
过了枯燥乏味的七八天之后,薛陵也不禁心烦起来,因为这种日子实在十分难捱。
这一天晌午时分,太阳把屋瓦晒得烫热,因此,在天花板和屋瓦这一截空间,既闷又热。换了平常之人,定然忍受不住。
薛陵虽然一身上乘武功,能寒暑不侵。可是如此闷热到底十分难过,因此,心下更感烦燥不宁,暗自盘算着不如到下面坐坐,免去闷热之苦。
这数日以来,他已晓得这间贮物室罕得有人进入,因此,他即使一直藏身下面的房间内亦不要紧。
当他伸手去揭天花板之际,心中陡然一动,突然停止,忖道:“我向来是沉稳忍耐性子的人,为何目下处身这等激烈的局势之中,反而沉不住气?须知眼下正是胜败存亡的要紧关头,朱公明定必发动全力搜捕我的下落,为了万全起见,我还是忍耐下去的好。”
这么一想,心意立变,不但打消了下去凉快一下之心,甚至盘膝危坐,调摄心神,不慌不忙地运起内功。
这一坐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之久,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他并非进入无我的境界,而是全心全意参详一些武功上的奥秘要旨。
他修习的内功家数,毫不艰涩深奥,以前他一学就会,但进度却不够快。此是这一门上乘内功的缺点,不关学者的天资。若然不是欧阳老人赠他功力,绝无今日的成就。
他一直在参详这个问题,若论内功之增进,任何家派皆须逐步攀登,决无一蹴可及之理。纵使像他这般碰上了不少奇遇的人,例如师尊赠以功力,以及和齐茵两人阴阳合参,把内伤医好而又增加了不少功力。但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循序渐进方能达到最高境界。
假使他不是血仇在身,又被人诬陷,急于了断这宗公案。又假如没有金明池那种对手的话,他大可以从容修炼,以竟岁月之功。
然而他已不能等待,甚至须得在这等??惶奔走之际,设法晋修,务求精进。这真是一个似乎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他曾经想起了“金浮图”,这一座宝塔内的武功,深不可测,他或者可以在其中找出一条终南捷径吧?
这个问题虽然无法解决,可是他的心意已经平复,不再浮燥烦乱。他静静地坐着,几乎可以感觉得出时间的移动。
在这种迷离飘渺的境界中,他隐隐感觉到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可想,只须自己找出解决的枢钮,马上就可以更上一层楼,当真成为一流高手了。
他在这种恍恍惚惚,似悟非悟的情况中度过了一昼夜之久,心中既不痛苦烦燥,亦不快乐或是特别平静。他有意无意地保持这种情况,希望在某一刹那间,灵光大放,照耀出内在的宇宙,让他瞧出应走的道路。
不知不觉又是中午时分,他半瞑着双眼,仍然保持着恍惚迷离的心境。突然间一阵步声引起他的注意,这阵步声在院门外开始,一步步向这院落走来。
他一听而知这阵步声乃是出自一个年纪老迈,不懂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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