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差不多花了整整三个月,一点一点写出来的礼物。
那是她为司徒立行亲笔写的一首诗。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如果现在不向对方表达,我怕自己再也来不及。
可是要怎么交出去,我也没有办法。
一直到圣诞节过去,礼物也没有送到司徒立行的手中。
圣诞节第二天的清晨,太阳非常好。
弟弟妹妹们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突然被推着我轮椅的妈妈叫住:“遥遥,小石,等一下。”
姐弟俩诧异地回头,却看爸爸准备了相机跟三脚架。
等一家人站好,爸爸调整好相机,“注意,要照啦!”
我静静地坐在家人中间,完成了又一张甜蜜和谐的全家福。
每个人的脸上和心中,都是甜蜜与酸楚共存着,大家都在默默地祈祷能够挽留住这幸福的时光。
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只粗大的签字笔——现在我手上的力量只能够握住这样的笔了。
我一笔一划地写着。尽管正在写的这首诗早已经烂熟于胸,可是我却始终无法将它送出去。
“还在写吗?要是累了就别太勉强啊。”大概我的样子太过吃力吧,司徒立行的语气里不免带着些担心。
“啊,你来了。”我赶紧匆忙地把正在写的东西收拾起来。可是因为行动不便,反而将笔掉落在地上,我想伸手去接,却根本办不到,反而在笨拙的挪动中,又将纸弄得掉下了桌子。
“啊……”我因为自己的无能,急得都快哭了。
虽然患病的时光已经不短,但是碰到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还是很痛恨自己的这副身体。
“不要急,我帮你拣起来。”司徒立行赶紧走过来,将纸和笔一一拾起,交到我的手中。
“谢谢。”
“不客气……”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
“今天……”
对望了一眼,我跟司徒立行都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司徒立行非常绅士地谦让,“我等一下再说。”
我刚才一时冲动的勇气又去了大半,不过最后还是慢慢从枕头下摸出自己早就想送而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双手递到了司徒立行的面前。“给你的……新年快乐。”
司徒立行愕然——怎么这巧!他傻傻地接过,打开漂亮的装纸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画轴。
“是我写的诗……不过很拙劣,希望你不要嫌弃。”这还是我写好之后拜托孝维帮她拿到书画店去裱装好的呢。
司徒立行缓缓来开挂轴,看到纸上歪歪斜斜、却透着认真与执着的字——
在这寂静无声的冬夜里/
我迈着孤单的步伐/
穿梭在一棵棵历经沧桑的老树中/
大风拍打着年迈的老树枝/
一片残余的树叶从空中落下/
我多么想拾起那离开母亲怀抱的可怜的孩子/
把那布满褶皱的叶片,轻轻地包裹在手中/
我多么想可以保留起最后一点的生命/
也许/我错了/
也许/树叶最有价值的时刻/
正是它飘落在地上之后/
它慢慢与大地融合/
为了再一次的生命奠基/
是的,它们可以重生/
它们可以永远享受春、夏、秋、冬/
这是因为。它们懂得付出/
我收起我的那份伤感/
不让它摇坠于风中/
“其实我并不害怕死亡。”生病多年,我从未跟人坦然地谈论过生死,但是最近我有种预感,也许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只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我……”司徒立行望着我,眼光中尽是怜惜与信任,“你是个坚强的人。”
“不。”我轻轻摇头,“我并不坚强……我只是知道脆弱是没有用的。”如果可以,我不会选择这样痛苦的坚强,但是生活并不相信眼泪。
“可是你毕竟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比如,面对残酷的现实,比如,在逆境中实现自身的价值。
“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喜欢我的礼物吗?”受到赞美很不好意思,我赶紧改变了话题。
“嗯……单纯以艺术眼光来看,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品。”司徒立行笑着说,“就我个人来说,很欣赏路路小姐的书法。”
“喂!我只是问你喜不喜欢,可没叫你讽刺我!”我瞪了他一眼——这家伙!
“小姐,请你看看我喜出望外的表情,你一定会知道我很喜欢啦!非要我说出来……”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真想不到啊,你也会开玩笑了。”明明早些时候还是乱酷一把的人,怎么就改变得这么快呢?
“这就是我的本性啊,你们都被我骗了吧。”
“又瞎说……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吗?”我记得他也有话要对我讲的。
谁知听了我的话司徒立行的脸色却变得有一些尴尬,“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快说嘛!我都把那么丑的字送给你了……”我觉得不公平。
好吧!
司徒立行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晶莹剃透的东西,无声地递给我,还故意把头偏开,装酷。
我好奇地接过来一看,是一瓶七彩的细沙,每一层沙子里都埋有几颗小星星。
“好漂亮……”
没有女孩子不爱彩色,不爱花朵与星星,我也不例外。
可是如此别致的东西,他究竟是怎么弄到的?
“这种东西,有卖吗?”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我歪着头看司徒立行。
他清亮的眼睛在灯光下闪耀着。
“啊。”司徒立行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要说谎哦!”我笑了,“今天可是元旦。在新年的头一天就说谎,你今年的日子一定会被诅咒的。”
我很清楚,用细纸条折出星星来是这么的不容易,要他学的话一定会学到手抽筋的。
“啊?不用这么狠吧……我承认这是我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吗?”司徒立行索性也不抵赖了,大方地承认。
“果然……啊!外面下雪了吗?”我突然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飘着。
“对啊,我来的路上就开始下了呢。”
“外面很冷吗?”
“那当然啦。雪都已经积了好几米高的雪。”司徒立行面不改色地对我瞎掰。
“啊,胡说八道。”早已经知道他爱开玩笑,我故意鼓起了嘴。
“帮我读读我写的日记,好吗?”我对他提了一个任性的要求。
“日记?”
“对啊……我都快翻不动了。”
司徒立行听了我的话,当即拿起了放置于床头的一本日记,大声朗读起来。
“不要着急,不要贪心,不要放弃,谁都是一步一步地走来的……”看了微笑着倾听的我一眼,司徒立行笑着说:“呵呵,话说得还挺好听的嘛。”
接着他继续读着:“痛苦的不只自己一个人,没有得到理解的人和没有理解别人的人都同样可悲。”
在司徒立行不疾不徐的嗓音中,我仿佛看到了这一路走过来的自己。
考试时跌倒不得不坐上司徒自行车的自己;在班上领导大家唱歌的自己;知道自己生病之后绝望的自己;在医院无法打电话而哭泣的自己……
“我的人生正如未开的花蕾,我想在青春的开始不留下后悔,好好珍惜生命的每一天……妈妈,我心中有永远信任我的妈妈,以后也要承蒙您的照顾。让您操心了,真对不起。”
母亲的细心照顾还有温柔的双手,是我在病中最大的依靠,可这也是我心中最大的歉疚。
“病魔为什么要选择我?命运真是一言难尽。我好想制造出一台时光机器,能回到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这病,我还可以好好去谈一场恋爱……也不必要去依靠谁而自由地生活下去。我已经不说什么想回到过去的这样的话了——我必须认清楚现在的自己 好好地活下去。”
闭着眼聆听司徒的声音,我想起学长的抛弃,想起那个心痛的约会,我已经把往事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但是那个在雨中给我带来雨伞的男孩,陪我去海洋馆看海豚的男孩,却是我无法抹去的记忆。
“虽然有时候会被无情的眼神伤害,可我也知道同样有温暖的眼神,所以我坚决不会自己离开,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地盘……”
我回想起自己那时候几乎是被赶出高中的,但是自己对同学们表达了的心意可以证明,我是堂堂正正地离开学校的。
“跌倒有什么关系,还可以再站起来……跌倒还可以顺便抬头望望天,今天的天空也渗透着无边无际的海蓝色,朝我微笑。人不该活在过去。只要做现在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啊,妈妈,我,可以结婚吗?”
读得累了,司徒立行合上了日记,对我笑了笑说:“真不容易啊,的确是用尽了全力走过来的呢……”
我也含着笑意,抬了抬下巴看他,神情中充满了骄傲,“那……当……然……”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生,但我是为我自己感到骄傲的!
“嘿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自吹自擂起来了。”我知道司徒立行一直在逗我开心,他尽量不讲让人伤感的话。
“活……下……去……”我一边努力地说着,一边泪水滑落,“一直、一直地活下去……”我的双眼一直望着眼前年轻的男孩,充满了恳切与盼望。
司徒立行对我点点头,他勉强地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
他一定会看到两个大大的字:“谢谢。”
双眼微微闭着,我想象着他看到这两个字的表情,一定是很开心又要掩藏的样子吧。
“怎么?又睡了吗?”司徒立行咕哝着,果然是个害羞的家伙,“做着梦也还能笑出来呢……”
哈哈,原来我到底忍不住笑了啊。
说着他帮我拉好了被子,但是我的手里坚持抱着那个装满七彩海沙与星星的玻璃瓶不肯放。
司徒立行笑了笑,没有取走我手中的东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一切都沉浸在安详宁静的新年气氛中。
刚刚经过那么深刻的交流,我跟司徒的心又靠近了许多许多。
所以司徒立行一定不会注意到,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自我紧闭的眼中静静地滑落,散在枕头上,立刻被棉布吸收了。
睡梦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在篮球场上自由驰骋的自己。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想去那个没有泪水的远方。
“路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裂人心扉的叫喊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之后,我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
尾声
路路的病情突然恶化,情况比以前的任何一次发病都要危险。。
抢救室外,聚集着路路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还有手中紧紧纂着一个小小的画轴、默默发呆的司徒立行。
双鬓已见斑白的爸爸,已经不能再承受如此的伤痛,妈妈扶着他站在走廊上。
接下来就是仿佛无穷无尽的漫长等待——
不管要流多少眼泪,只要有一颗坚强的心,跟不屈的信念,一定可以战胜命运。
这是路路教会大家的。
司徒立行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之外,仍旧能够感受到手术室里的那个羸弱女孩身上强盛得仿佛无法摧毁的生命力。
风仍旧刮着,雪仍旧飘着,大地一片静谧。
大家都有理由相信,来年一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手术中”的灯一直亮着,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在默默祈祷。
路路,让我们大家都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