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生痛。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
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犹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横绝天际的龙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极力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
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头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绸布撕开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经完全晴白一片了。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登时就如雪狮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轰然烈震暴响中,疾旋陡然停止,就这么如同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这龙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
这一落下,就如天绅倒挂,黄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跌,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
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纤尘。当中一轮虚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却并见不到一颗星。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寻,更如悬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你是个无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说什么行善仗义,你却丝毫乌龟头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
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风流蕴藉,浊世公子,说出的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那就狂猛凶狠,满身邪气,却又让人心冷。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看他后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是从来未曾领略过。她在铁木堡中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什么风言风语?她的武功强极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是当她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的口中听到。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是很知道。
苍苍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怒骂声已绝,他仰面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起来。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漠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他的声音竟然温柔无比,大倌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了家亲的期望,可是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
第三部 沙月飞鹤 第七章 天意高隔缈难寻2
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
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
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
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
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
大倌又怔住了。她虽已认识到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种地步。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双肩,往沙地上压下。
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响,将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疯了?”
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两个耳光,怒道:“你原来真是个畜生!”她此时心中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两个耳光打了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大倌突然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的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
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凌抱鹤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中飘摇冲撞。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子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你若是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
她这话若被另一人听见,怕不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大倌生性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下辈子投胎再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抽动,仿佛说了什么。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的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
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极轻微的声音道:“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体中去。大倌忍不住身体一阵颤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子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伤痛或者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一如刚刚夭折的少女头上洁白的花冠。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个虚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之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大倌停留在弥留的岸边。凌抱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中远远地划了出去。
第三部 沙月飞鹤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1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处?不由得心情大恶。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二小姐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
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子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你看我们同样都是埋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走不动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说你要多活动啊。”
铁恨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方才埋身的坑一眼。那坑深几两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中迎风狂奔。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
二小姐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
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中,仿佛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子拉得极为长大。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台纯由沙子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不是很艰难。不一多会,便爬到了台顶。
只见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中。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
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