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帐篷,足有数十个,结合成一个回族的金銮内宫。
正中的一个蓬帐,精致得十分突出,是用黄、红、白三色彩绘的。
帐篷前竖着两个十分难得一见高矗入云的大旗竿,一红一黑两面蜈蚣旗,被塞外狂风吹得猎猎有声。
帐篷的面幕低垂,看不见蓬内的景象,八个带刀的回族壮汉,肃立在帐篷两侧,端庄静穆。
这时——
日色偏西,荒漠上映出七彩缤纷的余晖。
掠地而来的朔风,虽不如冬日的刺骨奇寒,但夜沙漠也颇有凉意。
忽然,一阵笳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回营,立刻活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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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一队壮硕的回族青年武士,腰挂弯刀,倒插着一根长鞭,恭谨的鱼贯而出。
右侧,一群婀娜健美的回族姑娘,簪佩满头,也挂刀插鞭一列缓步而来。
两队男女以高旗等为准,雁翅般列开。
正中的帐篷前幕徐徐展开。
四个十五六岁的妙曼少女,每人手中分别捧着剑、拂、琴、笏,踏着整齐的步子,走出帐来。
随后,一个俊秀的男孩,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形银盘,盘内铺着厚厚的红毡,端端正正的放着支紫玉横笛。
又是一阵茄声音吭嘹亮。
沙无赦徐步而出。
他经过了十年,已不是当年的探花王子。
他脸上成熟许多,当年游走中原,成为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游戏人间的活泼,已经一扫而空。
原来,他已继承了回族的王位,一派威仪,庄重端肃,不亚于帝王。
本来嘛!回族的王子,就是酋长,回族的皇帝,地位崇高,那能再嬉笑怒骂呢?
沙无赦一双英风摄人的丹凤眼,扫视了左右的护卫,朗声道:“月祭开始!”
原来,回族是每月一小祭,每季一大祭,每年一次祭。
回族的欢祭,如同苗人的丰年祭,季祭,是分族的聚会,月祭每群或每家举行。
香案早已排好,牛、年祭牲,都用红绳绑扎妥当。
案头,还用绳索系着只硕大的雄鸡。
沙无赦献过香,口中默默的用回语吟着诗词。
然后,伸手抓过案上的一把解腕尖刀,另手抓住了雄鸡鸡头,着力将刀认定雄鸡脖子一剁。
“笃!”
刀尖不偏不移,正扎入鸡头,再钉在香案之上。
雄鸡的两只爪子划得香案桌面吱吱连声,两只翅膀更是卟卟扇动。
沙无赦提起鸡脚,“唰”的一声,认定香案之前的一面黄旗酒去,滴滴鲜红的鸡血,染满了旗帜。
“哦——”
左右的人轰雷也似的高声吼叫,声音拖得老长,凄怆中有一股悲壮意味。
就在此时——
入口处,一个半汉半回装扮的老年人,气喘嘘嘘,快步加飞的跑近香案,单膝打千,朗声道:“武威、张掖大回前卫总探巴沁格叩见王爷!”
沙无赦不由眉头一皱,说道:“巴沁格!你?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吗?”
巴沁格垂头伏身道:“是!没有大事,小的也不敢擅离防地,正是有事要上禀王爷!”
沙无赦点头道:“起来回话。”
巴沁格躬身而起,侧退一步,垂手道:“上禀王爷,有一位和尚,从中原进入了我们回疆……”
沙无赦道:“这事我已经接到你的飞鸽传书,不是要你派人盯他一阵,若是没有轨外行为,任由他游方化缘不要为难他吗?”
“是!”巴沁格朗声回道:“回王爷的话,小的派了三拨人盯着他,只是……只是……”
他嚅嚅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有些嘶哑的道:“只是……三拨人都被那和尚止血制穴,倒在沿途,幸而发现得早,不然都活活闭气而死!”
“哦?”沙无赦有些动容,凝神道:“有这种事?”
他略一沉吟,又淡淡一笑,像是自言自语:“看来不是什么高手,若是高手,止血制穴的手法,岂是你们可以化解的。”
不料,巴沁格道:“启王爷,那可能是和尚故意布下疑阵,不然的话,就是手下留了分寸。”
沙无赦奇怪的道:“怎么讲?”
巴沁格道:“小人在三拔人出事之后,不得已亲自盯着他,想不到……想不到只跟了三百尺左右,就被他溜掉了。”
沙无赦道:“本族有一定的驿站,他若错了驿站,一定会横死在大漠,他一定溜不掉的!”
“是!”巴沁格朗声一应,又道:“一连七天,每天在驿站出发,小的都看见他,只是,追踪了三五百尺,就看不见他的影子。”
“有这等事?”
沙无赦不由面罩疑云,有些感到怪异。
因为,巴沁格是族中的勇士,也是一个“飞毛腿”的总报头目,派在回汉交界的武威张掖。
他不但是武、张两地回人总管,也是专责监管回人入汉、汉人入回的总负责人,脚底下的快,在回族中数一数二,做事,更是精明干练。
巴沁格见主子沉吟不语,急忙扑地跪倒,行起大礼来,双手向前伏地朗声道:“小的无能,愿受我族族规处罚!”
沙无赦尚未回答。
“阿弥陀佛!”
一声清朗的佛号,宛如午夜洪钟,响彻入云。
在场之人全都霍然而惊。
连沉稳的沙王爷,也不由愕然发愣。
就在众人尚未回过意来之际。
一个头戴草笠,笠前垂着尺五长的遮面黑纱,看不清面目,一身淡灰僧袍,黄色扎脚褐裤,多耳方外布鞋,步履踏实的和尚,徐徐沉稳的向香案前走来。
沙无赦双手平伸,止住手下抽刀的势子,插腰岳立,原地不动。
这种临危不乱的冷静,只有“探花”沙无赦才能有这份定力。
那和尚僧袍飘飘,到了香案前丈余之处,右手数着念珠,左手打着问讯:“阿弥陀佛,沙王爷,恕小僧鲁奔了。”
沙无赦略微一愣,心想:“好熟悉的口音。”
他心念虽动,表面上毫不着相,十分开朗的道:“大师太谦了,远从中土,前来宏扬佛法,教化我回族子民,本王十分欢迎。”
“不!”那和尚却连口否认,接着道:“贫僧前来回疆,并不是为了宏扬佛法,沙王爷不必过奖!”
沙无赦淡淡一笑道:“哦!大师的目的……”
和尚扬声道:“拜访故旧。”
“更妙。”沙无赦洒脱的道:“我族原来有大师的故交,敢问大师法号怎么称呼?故交又是何人?”
那和尚闻言,也岳立不动,高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佛名‘无我’,故旧就是王爷你!”
此言一出,沙无赦不由骇然而惊,
他急忙走出香案,趋前几步,伸出双臂,十分诚挚的朗声道:“原来是少庄主司马骏兄,一别十年,想不到还记得沙某。”
无我打个问讯道:“司马骏已成过去的孽障,无我两字已经说明。”
沙无赦忙道:“回疆虽是化外,待客仍然以礼,请到帐中一叙,别后渴念!”
无我冷漠的道:“这就不需了。”
沙无赦道:“少庄……哦,大师何必见外,再说,回疆大漠茫茫,既无客舍,也无族邸,可没有中土方便,远来客旅,我族一样款待。”
他不等无我回话,转首对手下人道:“神篷设宴,这位大师是本王好友。”
无我打量着不能再行推却。
事实上,回疆一片沙漠,行旅除了自备饮水乾粮之外,大都寄宿回人帐篷,即使露宿也要自备帐幕,升起营火。
原因是,沙漠之中,入夜酷寒,日间与夜间的温度有天壤之别。
这时——
两侧的护卫已忙着收拾起香案,有的忙着置办酒宴,拨炽帐篷内的火炉。
“请!”
沙无赦先前本来要上前拥抱,握着无我的手,同步进帐。
但是,他乃聪明绝顶反应快捷之人,已发现无我肩头微动,有缩手退后的架式,故而倒让半步,单掌肃客。
无我略一点头,语气依旧冷漠的道:“王爷待故人如此,贫僧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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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沙无赦爽朗的一笑道:“这是十年来首度有故人来访,当然是回疆的上宾!”
帐篷内牛油火把高烧,剥剥喘喘直响,一个极大的铜鼎,吐着熊熊的火舌,温暖如春。
铜火炉左右各安有一个坐位,分列着回疆难得一见的檀木太师椅,铺着两张乌黑发亮的熊皮。
太师椅前,却是藤编的架桌,上面大壶的羊酪,生烤的牛肉。
无我入座之后,口诵佛号道:“大施主,贫僧十年未沾腥味,实在无福消受。”
“哎呀!”
沙无赦不由失声的叫了起来,回头向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大师茹素,快,快换斋味来!”
侍女等连忙撤去牛肉羊酪。
另外,也真快,已有两个侍女,捧出一小藤篮春莲雪梨,还有大拇指大小的紫晶晶葡萄,还加上白面馒头,一小钵艾芜清汤。
沙无赦拱手道:“大师,你我乃是故友,虽得相会,容我以汤代酒,聊表沙某一点敬忱。”
说着,一大钵羊酪,仰脸一饮而尽。
无我和尚随手拈起一个白面馒头,三口两口吞了下去,也举起钵子吸了两口,才道:“王爷当年英俊挺拔,几度进入中原,豪名遍及宇内,钦点探花,文采风流,武功卓绝,今日统领全疆,南面袭爵,男子汉、大丈夫,可谓实至名归!”
他侃侃而谈,语意似甚诚挚。
沙无赦闻言,轻声一笑道:“少庄……哦,我又忘了,大师,四大公子以你为首,而今,超凡入圣,真乃是宿有慧根,令我羡煞。”
无我和尚忽然提高了嗓门道:“四大皆空,虚为无我,贫僧对当年一派荒唐,除了一件事之外,几乎完全忘却,都不在念中了。”
沙无赦道:“哦,那一件事致使大师念念不忘,沙某可得闻乎?”
无我和尚道:“当然,而且贫僧就因要与王爷说明而来!”
沙无赦色然而喜道:“噢!愿闻其详!”
不料——
无我和尚挺胸晃垂在眼前的黑纱,语意十分肃杀的道:“你沙王爷对贫僧的诸多照拂,就是贫僧压在心中十年难忘的事!”
此言一出,沙无赦不由身子一震。
因为,无我的语意虽然平静,但隐隐中含着无限杀机,满腔怒火,分明是抑压在内心足足十年的一股怨怼之气,要在言语之中泄散出来。
这是来意不善。
沙无赦故做不知的道:“大师,你是说笑话,当年沙某浪迹中原,多蒙一十三省各路侠义担代,至今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无我和尚又恢复了平静,但鼻孔中冷哼道:“贫僧费了十年功夫,想要忘记过去所有的一切,对于名利二字,幸而已无感受,只是你沙王爷的影子,始终没能够抹煞!”
“这……”
沙无赦一时不知如何插口。
无我又道:“洛阳的相逼、暗香谷的难堪,超过了贫僧忍耐的极限,彰德府昆仑派那档羞辱,贫僧想忘而不能忘,不但日夜难以抛开,甚至令贫僧的入定功夫,也因此而不能安然……”
沙无赦只好道:“当年之事,你我都有些意气用事,原因是彼此血气方刚。”
无我和尚道:“不瞒沙王爷说,贫僧对七情六欲,皆抛得开,只是你我之间的阴影,抹不掉、赶不走,今天,千里迢迢来到回疆……”
沙无赦深恐他说出“绝话”来。
于是忙拦住他的话头,哈哈而笑道:“大师,沙某再敬你……”
“沙王爷!”
无我和尚毫不迟滞,抢着道:“事实的确如此,贫僧内心的痛苦必须有个了结!”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沙无赦觉着当面的无我和尚,实在没能忘我,依旧是当年的司马骏,担心重陷江湖的泥沼之中。
原因是,今日的沙无赦,已经不是十年前“探花”的自由之身,而是回疆的王爷,整个回族大事,集中在一人身上,不能再似当年可以漫游武林,傲啸江湖。
故而,他笑嘻嘻的道:“沙某对当年的一些作为,实在悔之莫及,尚请大师海涵!”
无我只是冷笑声道:“哼!贫僧心中这个结若不解开,连修持也修不下去,所以,特地前来,与沙王爷作个了断。”
“贫僧也许会有‘兵解’的宿命,愿意在王爷的紫玉横笛之下,得一个解脱,这副臭皮囊交给王爷,但求王爷指一块七尺之地给贫僧!”
一片杀气腾腾,充满仇视的话,被无我和尚说得平平谈谈,仿佛谈天一般。
沙无赦暗忖:“看来司马骏的定力,必然高人一等,换了一般寻仇找岔的人,必然已暴跳如雷,怒吼连声,脸红脖子粗的振臂而起了。”
想着,也按捺下性子道:“大师,你不是当年的司马骏,我也迈入中年,不必再想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难!难!难!”
无我和尚一连说了三个“难”字,人已缓缓站了起来,双手合什道:“多谢赐斋,贫僧在东北三十里处,一处回风谷候驾,希望三更月压天山之时见面,阿弥陀佛!”
佛号未落,无我的人已到了帐篷门口。
“大师,大……”
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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