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着
关着门的图书馆，关着门的教学楼，没有人的花园，落了叶子的树，方格网，石头，结了冰的湖面，冷风
我站着、坐着、走着
……
*
灯亮了，我站起来，走进宿舍，把最后一本画册塞进去，望了一会儿，我会蜷缩在出租车的后座上
*2003年，中国，春节，老家
我知道我要回哪儿，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回哪儿
我蜷缩着，不看窗外
窗外是昏朦的
下了车，站在地上
四顾
昏朦
沿着路沿
走着
是与不是都没关系
我闻到了鞭炮燃放的火药味、焚香味
听到了鞭炮的响声、狗的叫声
看见了一点光、空中一闪即逝的火蛇，“啪”，消失了
闻到了饺子味
看到街门的两侧的对联上大爷的的字迹，门上的大字，贴满了大半个村子，门口的两只小火头，敞开的门里面的影壁墙上的带着火苗的红色的蜡烛、三根燃烧着的红头的焚香
听到小孩子的叫声
我走着
我站住，看着关着的上着锁的大门，两侧的两只小火头，两侧的对联，门上的大字，“福”“福”，望着古老的门楼，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我走着
没有喊，直接进了门，穿过院子，撩开门联
“噎……我了豆儿哎。”大娘站起来，笑着，吃惊着，看着我。
大爷笑着，看着我。
我站着，笑着，看着他们，紧闭着嘴
“你吃饭啦没有啊？”
“没有，一天没吃了，快饿死我了”
“噎，俺将一将一吃完，还剩着点呢，还不凉呢，我给你端来”
我喜欢这里，喜欢大娘的讲话，喜欢大爷的讲话，这里让我踏实
“快有两年没来了，演（刚）好两年”
“你咋地这会儿过来啦”
“这么长时间也不说打个电话”
“噎………这头发这么长了也不说佼佼（剪剪）”
“恁（你）爹恁娘来过，说你上了大学啦，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给家里说说”
“你这个孩子呀，说你啥好啊”
我吃着，“嗯”“鞥鞥”，傻笑，点头，摇头，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3）（VIP）第三章 章名（28）
“呐（他们）都不回来啦，忙，回来住不了两天又走啦又呆不长，回来挝（做啥）吧，净给添麻烦，呵呵。”
“恁（你）爹说啦，想叫你回北京过年呢”
“你说你光守着俺这两个老人有啥劲头啊”
“好好听恁（你）爹的话吧，叫你好呢，又不是教你不好呢”
“都玩这么长时间拉，也该玩够啦吧，要是想着上学都好好上学，不想着上都跟着恁（你）爹学学做生意，不能一直这样儿下去呀”
“数爹娘叫自己的孩子亲啊，爹娘不叫自己的孩子亲叫谁亲啊”
“别来回地跑啦，别再跟恁（你）那个姐一样，唉”
“往恁（你）姑姑家去啦没？”
“看看看看，这来的时候还不说就里拐那儿看看，白教你这么亲啦都”
“恁（你）姑姑头两天才来的电话，说叫上俺一齐儿去哪旅游呢，呵呵，你说都这么大的岁数的人啦，还旅啥游啊”
“呆两天中，别在这儿过年啦，不要你啦，哈哈，看看那些起小都一起儿玩的人，别人结婚的结婚，出去的出去，谁还像你似的瞎跑”
“唉，人老啦都不中啦，没用拉，过一天算一天吧，啥会儿死啥会儿算，哈哈”
大爷一直呵呵地笑，不说话
我执意和他们挤一个炕上，蜷缩在被窝里
我闻着从古老的柜子中发出的味道、被子里棉花的味道、炉火的味道和它旁边的快被烤焦的馒头的味道、老砚台里墨汁的味道、房子的墙壁上的味道、外面的雾的味道、大地的味道
让大爷讲着已经讲过无数次的过去的事情，讲闻名于十里八乡的爷爷的故事，讲他爷爷的暴脾气，讲他小时候的所见所闻，讲他和家人一起劳作的故事，讲每个人过去的事情，他能讲一个晚上
直到我睡着
在他的故事里，在他的声调里，在这里
*
大爷把我叫起来
在天色昏明中，在大雾中，在留有残雪的麦田间的土路上
走着，看着这雾，呼吸着这雾
打着太极拳
大爷说：
姑父最近状况很不好，姑姑说姑父经常茶饭不思，姑父说过想自首，经常容易激动，经常哭，经常在沙发里坐着睡着，他不想再上班了，想提前退休，他说他活了一辈子是白活了，他经常在家里呆着，经常一个人，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不过问任何事情
我听着，走着，低着头
*
邻居带着她的小孙子来串门
她是老师
曾经是
她教她的学生们：理想
她和大娘一起说着，笑着
说这家的事，那家的事
说她的孩子再过三天就回来了
说二大爷和二大娘都搬到城市里去了，大大爷和大大娘还守着这二亩地和几间破宅子
她的手里攥着一条布带子
带子那头是不停地动着的她的孙子，脏兮兮的衣服，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
她让他叫我叔叔
我的目光从大爷挥动的毛笔上转到他身上
看着那皴红脸上的那双嵌进去的眼睛
生命就是这样降生的、成长的、死亡的
他被吓哭了
*
她的脸庞依然俊秀
粗糙了，红了
她的辨子没有了
她的肚子大大的
我看到：
她被一群小男孩围攻，我把她藏在我的身后
一群小孩子在土地上玩游戏，有我、有她
她骑着自行车把有她母亲缝制的书包系在车座上
面对我时，她脸上有娇羞
她的肚子大大的
她的辫子没有了
她的脸粗糙了，红了
依然俊秀
面对我时，她脸上有娇羞
不知道，回到家后，她会不会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
*
“有谁知道椅子是什么吗？”
“能坐的”
“能躺的”
“木头的”
“塑料的”
“铁的”
“四条腿的”
“三条腿的”
“也有两条腿的”
“也有一条腿的”
“小强，你说呢？”
“椅子……就是椅子。”
*
他们正在变成他们的父亲
就像他们的父亲变成他们父亲的父亲
“你吹啥呀吹”
“真是，不就是给人家端个盘子吗。”
“那不比你搬砖强啊，不比你给人家扛面强啊。”
“不行，我回家啊。”
“回家干啥你，你老婆正在坐月子呢又不能干事儿。”
“你还想再弄俩呀？”
“你咋弄了你，咋就一下出来俩呀。”
“不想在那儿干了。没意思。”
“那咱俩换换”
“你干啥有意思啊你。”
“干你媳妇。”
“这不是做这个大学生呢，让大学生给你讲讲干啥有意思。”
“啊，大学生说说。”
“坐在这儿听你们说会儿话挺好。”
“唉 ，要是我当初不退学，说不定现在咱俩还在一个上大学呢。”
“快别说啦你。”
“真是，不嫌丢人。”
“那会儿，恁爹拿着棍子撵着你你还不上学呢”
“那你不是也没有上到初二就不上了。”
“上大学出来能干啥”
“当官？”
“这回这大学生是不是都留这么长的头发呀。”
“中啦中辣啊，一听都是没有出过门儿。”
“这叫流行，现在都流行男的流畅头发女的刘短头发。”
“这儿这么冷，还黑，还不抵点个火儿呢”
“那你去找柴禾去吧。”
“这不是有棒子秸呀。”
“那你拿去呀。”
“不去。我一去你就把我的砖儿给拿了，我坐啥。”
“不去别去，看谁冷。”
“吱嘎，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吱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谁呀这是，大半夜的啥也看不见还骑车子。”
“真牛屄，他也不怕摔倒。”
“这车子挺好，还能唱歌。”
“恁姑父不是大官儿啊？”
“拿姑父又不是恁姑父。”
“哎，问问不中啊。”
“再问你也当不了官。”
“一当官儿都（就）有钱拉。”
“哎，恁姑父贪污不？”
“看你说这是啥。谁像你这么问的？”
“问问不中呃。又没问你。”
“这还用问，看都能看出来，你没见他姑姑来的时候做那小破车啊。”
“修这条路的花多少钱啊？”
“还不得好几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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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VIP）第三章 章名（29）
“恁爹一年能挣壹佰万不。”
“那还用说，不能睁着一百万还能修起这路喽。”
“回家不！”
“你直要回家干啥你。”
“在这坐着算啥。”
“要不咱再喝点儿。”
“走。”
“还有菜没？”
“再炒啊不会。”
“谁炒，恁媳妇炒啊。”
“她不炒谁炒。”
“拿（人家）都睡了。”
“又不是恁媳妇你心疼啥。”
“走，盈盈，不能走啊。”
“不不不，不中啦，将一喝得铁多啦，再回去晚楼，还得喊俺大爷开门。”
*
其实，我想安慰他们
其实，我害怕见到他们
姑父在沙发上坐着，抽着烟
姑姑说他已经戒烟了
姑姑跟他说：
虽然表姐不在了，但是我还在
我陪姑父喝着酒
姑姑说：姑父已经戒酒了
他很兴奋，很悲痛，很迷茫
他流泪了
他说：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表姐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他想出去走走
（旅游、散散心）
我说：想陪他们
他们拒绝了：
让我回到父母身边
他们想独自旅游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起包了饺子
他开始说起旅游的计划
他们走时，我去送他们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飞机起飞，流泪了
我想：他们也在流泪
*2003年，中国，北京，春节，家
我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
不论我转多大的圈
我早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
他们都很高兴
看到他们高兴
我也高兴
我想跟父亲说：让他原谅我
给我点时间
我正在变化
我理解他
父亲说：
他想通了
他不再阻拦我
他支持我
他不会再勉强我
他说他不比从前了，他感到累了
他说看着自己打下的一片江山没有一点成就感
他说他想回老家
*
母亲说：二哥订婚了，不是哪家集团的千金，而是他的初恋女友
二哥很高兴
*
我尽量和家人在一起
*
我坐在办公桌前一页一页地审查着年度报告
*2003年，春节，中国，公路，
驱车飞奔
在天地中
在大海中
忘掉一切
大海般的平静、荡漾、涌动
天际
地平线
无极
我像风一样吹过
没有痕迹
在这天地中
*2003年，大海
我静静地坐着
大海在平静、在荡漾、在涌动
从天际
从无
一浪接一浪
涌向岸边
岸
永不停止
永不停止
一浪接一浪
重复着
重复着
*
在那尽头
（不，没有尽头）
在那边，在前边，在遥远处，再不可触及处，在无处
红色的光芒
一片
扑过来
铺满整个世界
大海在平静、在荡漾、在涌动
我在那光中
我在大海里
我是石头
*
夜，是蓝色的
不是黑的
星星
到处都是
天上、海里、四周
星空、
浩渺的星空
那是星星
不是星球，不是天体，不是亿万年前的反光
星球，天体，反光
那不是星星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不重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这里没有重要，没有）
它们在
我看见了
浩渺
大海在平静、在荡漾、在涌动
哗……
哗……
哗……
……
在星空中
*
哗，哗，哗
我的头发飘着
我的眼睛眯着
我望着前方
浪花
浪花在我的脚下，在我的脚上，在我的身上
我是石头
大海在涌动，在翻腾
闪电连接大海和云
世界是大海的，大海的世界